第四章(第13/16页)

郑源眨眨眼睛:“这得看你怎么定义神。”

“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天上说不定一直有个谁在看着我们,是神把我们安排在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点,同一件事情里,是神让我去做这件事。”

吴汇的表情太过认真,郑源轻笑着摇了摇头:“话也不能这么说。就好比……就好比这盒烟吧,你知道这个牌子念什么吗?”

“……”

“万宝路,英文名MARLBORO,有人说这名字来源于一句英文的首字母——Man Always Remember Love Because Of Romance Only。”郑源的火机一点一点地轻敲着桌面:“就是说,男人记得爱情只因为它浪漫。”

“听上去也挺浪漫的。”

“是吧,可惜,传说只是传说而已。我们总希望把生活浪漫化,就像我故事里的那个人,对于他来说,偶遇的那个男人也许是他能肩负起的最大责任,是他所能付出的最大救赎,随波逐流的生活因为他的出现开始有了方向和目的,他觉得那是神的旨意,也许还当成了某种考验什么的,但是对那个男人来说呢,也许偶遇,就仅仅只是偶遇。”郑源点起最后一支烟:“MARLBORO只是一条街道的名字,当初的创始人把烟厂开在了这条路边,随手取了路名当商标。真相就是这么无聊。”

“可是如果,我是说,如果不是烟厂开在了这条路旁边呢?”吴汇露齿而笑,一种久违的天真神气浮上面庞:“如果是神让这条路等了一百年,终于等来了这个开烟厂的人呢?”

郑源突然觉得汗毛直竖。

“你说的故事很动人,不过,故事永远是故事。我也曾经相信过别人的故事,最后事实证明,故事错了,哪怕大部分都是对的,但只要有一点错,那就全都错了,我们每个人都为这一点错付出了代价。”

“那我呢?小叶呢?杜蔷薇呢?”郑源叹了一口气:“我们也应该为你们的故事付出代价吗?”

也许是那声叹息里的沉重感染到了吴汇,他的表情又消失了。“……我很抱歉。”他的嗓子里卡着痰,是哽咽的前奏,“我听说,死刑快判了。”

郑源一愣,他没有想过会这么快。“抱歉是没有用的。哪怕你已经打算去死,打算一命抵一命,那都是没有用的。”他的声音苦涩起来:“她不会再回来了,而我,我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

吴汇低下头,声音放轻了:“……我也不知道,如果这能让你心里好过一点的话。”

郑源打量着他下撇的唇角,确认他没有撒谎:“但你有杜蔷薇的背包,你还叫我不要再查下去,你还是知道些什么的,袁佳树都死了,你为什么不能说?”

“因为那很危险……而且,这是我欠他的。”吴汇抬起头,眼眶里有一点湿润:“郑记者,你知道什么叫一事无成吧,我这样的,我这样的就叫作一事无成。我一辈子,没本事,没用,我还……我还害了他。”吴汇抬手搓了一把脸,掩盖沁出的一滴泪:“是我害他变成今天这样的。我什么都给不了他,什么忙都帮不上……我现在,能还一点是一点,我原本想换他好好地活,连这也做不到的话,至少让他风风光光地死。”

郑源愣住了,兜兜转转这么久,这才是吴汇无数次拒绝他的真正原因。他没有办法骂他荒唐,谁还没权利荒唐一次呢?但他不能纵容这种荒唐,他还没愚善到那个地步。

“可是你知道我不会停下。”郑源沉着脸捏扁了黑色的万宝路盒子:“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追逐答案,总有一天真相会被找到的,我一样会写:袁佳树是一个瘾君子,一个杀人犯,说不定那时候我还会挖出别的什么更难堪的事实,白纸黑字,我会一个不漏地写上去,到那时候,你的隐瞒还有意义吗?”

吴汇从指缝中露出眼睛:“你不会那么做的。”

“我会!”

“你不会,你可能走不到那一天就已经死了。”郑源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吴汇的声音里掺进了怜悯,“别惹他们,你尝过那个滋味的……”

那个滋味,什么滋味?断了两根肋骨的滋味,后脑勺被敲碎的滋味,亲人被肢解的滋味?他说什么?他们?不止一个人?

“你是说有个团伙?!”郑源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人物关系,某条无关紧要的线索突然亮了起来:“……是徐子倩对不对?徐子倩、徐雪松,独生女儿,档案被销毁……这就对了……都连上了!是雪松集团,是徐雪松在后面指使的?他们还做了什么?小叶也是他们杀的吗?杜蔷薇呢?是不是?你说话啊!”

钟声响起,门锁转动,探视的时间结束了。

吴汇不发一言,双唇紧绷。

“再说点什么。”郑源闭上眼睛,十指交叉,他不怎么相信世上有神,但如果真的有的话,他希望他此时此刻能够显灵。“再说一句,哪怕一句都好……”

陌生而粗糙的掌纹覆盖上了手背,郑源抬起眼皮,是吴汇握住了他的手。

“徐子倩,她也是我们的老相识,我,还有袁佳树。 ”他探身向前,一字一顿,“所以我说,别再追下去了。碰到她,是我一辈子最大的错误。”解围

一周不到,徐婷的八卦已经传遍了学校的角落。

流言蜚语是最好的友谊黏合剂,女孩子们课间十分钟结伴上个厕所的空档,已经添油加醋交换分析出了一整篇关于当事人的对白动作前因后果。性与死亡引发的天然好奇让这则故事越来越离谱和畸形,传到后来,连堕胎、染病和签协议逼婚都有鼻子有眼,个个都有“我一个朋友”亲眼见证。郑确满心焦躁,没有人来问他,他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但他知道的比任何一个人都多。

如果他没有说,那大家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中,徐婷复课了。郑确端着早点从食堂出来的档口,正瞥见她背着书包踏进校门。

几天不见,她瘦了,小而圆的脸颊清癯了许多,眼眶也有可疑的红迹。她不再往校服下面套彩色的小裙子了,宽大的蓝白相间的运动裤遮住了所有曲线。看见郑确,她头一勾,加快脚步走开了,郑确抓不到解释的机会。

然而拖得越久,就越难以开口。到后来,事态已经发展到只要徐婷经过走廊,女生们就会自发地闪到两边,谁要是不小心被碰到了,还会夸张地啧啧出声,掸着衣角嘀咕着“好脏”。这时候只要有一个调皮男生开口起哄:“狡婆精!真恶心!狡婆精的名字叫徐婷!”大合唱似的拍手应和声就会一路尾随,愈来愈响。郑确看到带头的那几个里有一瘸一拐的大东,忍不住攥紧了栏杆,可还没等他冲过去,一个女老师已经从尽头的办公室里探出头来:“瞎吵吵什么!素质呢!”人群像抢食的麻雀,听到动静哄的一声散了,再想找徐婷,她的背影已经在楼梯拐角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