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前廊停着三辆粉红色的轻巧自行车,车头加装白色藤篮,把手绑着长缎带。我看一看其中一个藤篮,里面有一支唇蜜,用三明治的袋子装着。
我从侧门溜进去,轻手轻脚上了楼。艾玛的朋友在她房里咯咯乱笑,开心地大叫。我没敲门,直接开门进去。虽然这样很没礼貌,但我不喜欢听那窸窸窣窣的骚动,大家迅速就位,在大人面前摆出乖巧的模样。那三个金发女生穿着短裙、热裤,围着艾玛站了一圈,秀出除完腿毛的竹竿腿。艾玛坐在地板上,对着娃娃屋这里摸摸、那里碰碰,手边有一管强力胶。她的长发盘在头顶,用蓝色缎带系着。
她们听到我说“哈啰”,吓得尖叫起来,一个个露出勉强的笑容,像受到惊吓的小鸟。
“嗨,蜜儿姐姐。”艾玛突然亲昵地称呼我。她脸上的绷带已经拆掉了,但看起来却一副饱受欺凌的样子,好像还发着烧。“我们在玩娃娃。我的娃娃屋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她的声音好甜,像20世纪50年代家庭剧里的小童星。我很难把前天晚上那个寻欢作乐的艾玛,跟眼前这个艾玛联想到一起。
“对呀,卡蜜儿姐姐,你喜欢艾玛的娃娃屋吗?”铜金发女孩沙哑地附和道。所有人里面,就只有小焦没有看我。她死死盯着娃娃屋,好像想把自己变到里面去。
“你好多了吗,艾玛?”
“哦,我好多了,亲爱的姐姐。”她撒娇道,“希望你也一样。”几个女孩子又咯咯笑了起来,像一阵战栗;我关上门,因为不知道她们在变什么把戏而感到生气。
“小焦你也一起带走吧。”其中一个人的声音从紧闭的房门后面传出来。看来小焦在这四人组里面待不久了。
尽管天气很热,我还是放了热水,烫得连浴缸的瓷砖都发红了;我脱光衣服坐进去,下巴抵着膝盖,水从四面八方缓缓爬上来。浴室里散发着薄荷肥皂的清香,还有女人烟灰缸特有的甜味。我全身刺痛、精疲力竭,泡泡澡,真好。我闭上眼睛,滑入水中,让水流进我的耳朵里。孤独。我真想把孤独刻在身上,我很惊讶这两个字竟然没有大驾光临我的身体。我后脑勺那块头皮起了鸡皮疙瘩,好像自告奋勇要接下这份任务。我脸上也感到一阵寒意,我睁开眼睛,看见我妈从椭圆形浴缸上方低头看着我,金色的长发顺着她的脸颊垂下来。
我吓得坐起来,赶紧遮住胸部,水花飞溅到她粉红色的亚麻背心裙上。
“小乖乖,你跑到哪里去了?我都急死了。要不是艾玛昨晚不舒服,我早就冲出去找你了。”
“艾玛怎么了?”
“你昨晚跑去哪里了?”
“妈,艾玛怎么了?”她伸手要摸我的脸,我缩了一下,躲掉了。她皱了皱眉头,再次伸出手,拍一拍我的脸颊,帮我把湿答答的头发往后拨。她把手收回去,发现湿了,突然很惊讶,好像皮肤毁了一样。
“她需要我照顾她。”她简短地说。鸡皮疙瘩在我手臂上绽开来。“会冷吗,宝贝?”她默默地把手上那杯浅蓝色的牛奶递给我。要是喝下去真的生病,那表示我没发疯;但如果没生病,就表示我是卑鄙小人。我边喝牛奶,我妈边在旁边哼歌、舔下唇。
“你小时候从来没那么听话过。”她说,“你以前总是很任性。也许现在脾气被磨掉了吧。这样也好,迟早要磨掉的。”
她离开以后,我在浴缸里坐了一个小时,等着腹痛如绞、头晕目眩、高烧不退。我屏气凝神坐着,像在搭飞机的时候一样,担心只要我一莽撞,飞机就会失控坠毁。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打开浴室的门,发现艾玛在我床上。
“你真下流。”她说,“居然跑去跟一个杀人犯上床。你简直跟她说得一样贱。”
“不要听妈乱说,艾玛。她说的话不能信,也不要……”不要什么?不要接受她给你的东西?说啊,卡蜜儿,把你心里的想法说出来。“也不要乱骂人,艾玛。我们家的人很容易出口伤人。”
“卡蜜儿,告诉我他怎么样。棒不棒啊?”她又装出玩娃娃屋时的娃娃音,但刚才有朋友在,她跟我说话时心不在焉,现在却全神贯注。
“艾玛,我不想跟你聊这个。”
“可是你前几天晚上不是这样的,姐。我们不再是朋友了吗?”
“艾玛,我要躺下休息了。”
“昨晚很累吧?等着瞧,事情会一发不可收拾的。”她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滑下床,踩着她那双塑料凉鞋,啪嗒啪嗒跑到走廊上。
二十分钟后,呕吐、绞痛,我的胃隐隐作痛,疼得我冷汗直下。我想象我的胃一张一缩,一张一缩,像心肌梗死的心脏。我坐在马桶旁边的地板上,身上只穿着一件不合身的T恤,时而干呕,时而背靠着墙。我听到屋外蓝鲣鸟在拌嘴,屋内我妈在使唤盖拉。吐了一个小时后,我嘴里流出绿色的胆汁,像糖浆一样黏稠,缓缓滴落。
我穿上衣服,战战兢兢地刷牙,生怕只要牙刷往里面伸一点,就会不小心催吐。
亚伦坐在前廊的摇椅上,摊着一本大部头的书正在读,皮革封面,标题是《马》。摇椅的扶手上,摆着橘色的波浪玻璃碗,里面盛着一块绿色布丁。他穿着蓝色泡泡纱西装,头戴一顶巴拿马帽,平静得像一泓池水。
“你妈知道你要出门吗?”
“我很快就回来。”
“你最近对她的态度好多了,卡蜜儿,我很感谢你。她好像也有进步,跟……艾玛相处也顺利多了。”他提到亲生女儿的名字时,总是会先停顿一下,好像很难以启齿似的。
“很好啊,亚伦,太好了。”
“希望你的自我感觉也良好多了,卡蜜儿。喜欢自己很重要。好的态度跟坏的态度一样,都是会传染的。”
“好好享受你的马吧。”
“那当然。”
开车到伍德贝瑞的路上,我不时地在路边紧急停车,开门吐出带血丝的胆汁。我总共吐了三次,有一次我来不及开门,秽物沾到车子边缘,只好拿温热的草莓汽水和伏特加来冲洗。
伍德贝瑞的天主教圣功医院是一栋方形的巨大建筑,外墙贴着金色的瓷砖,上头有琥珀色的窗户,玛丽安把这家医院叫作“松饼”,是一间相当亲切舒适的医院。住在密苏里州西部的人,生病都去布兰森市的医院,住北边一点儿的会去圣路易市,只有困在密苏里南端的人才会上天主教圣功医院。
我走近医院的服务台,柜台后方有个大块头的女人,她的屁股圆得很可笑,她的动作发出请勿打扰的讯息。我站在柜台前面等。她假装专心地看书。我又上前一步。她坚持继续看她的杂志,而且还伸出食指,一行一行在书上比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