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笑佛(第5/12页)

“数量这么多,管理时应该不容易吧。”

刚才在阶梯窑烧窑的那个名叫魏泽的佛像师应该很细心,否则一定无法胜任这分工作。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张充满知性的脸。

我在慈庵住持背后看着他工作的样子好一会儿,但他似乎只是重复刚才的单调动作,于是,我开始拍摄佛像。

我举起照相机,依次拍摄着房间内的佛像。小型、中型的佛像我会几个一起拍,但大型佛像则是一一入镜。不久之后,我就发现在各式各样的佛像中,有某一种种类的佛像远超过其他任何一种。看起来象是观音菩萨,但脸上还有很多张脸。我忍不住问唐间木老爹。

“这是十一面观音,”唐间木老爹回答道。“在不同场合以不同姿态出现。观音菩萨的头上有许多张佛面,所以可以因应来自各个不同方向的祈愿,而大家总是很单纯地以为佛面愈多愈好。我们工房的这尊佛像自古以来就远近驰名,刚才的小佛牌不是也有很多脸吗?那也是十一面观音。”

“十一面观音,还有准胝观音──光是观音菩萨就有很多种类。”

在我深感佩服的同时,再度开始拍摄佛像。木制的放置所内响起慈庵住持的诵经声和按快门的声音。然后──

“哇噢……”

数分钟后,我

站在那尊佛像前。

那尊佛像就在排列着小型佛像的高处木架左侧。

那是一尊木雕佛像。尺寸和刚才的准胝观音不相上下,比我的身体大一圈,但因为这尊佛像站在高达五十公分的莲花基台上,我必须把头微微抬高才能欣赏到。

“这……”

在这个佛像的头部出现了十一张脸,除了朝向正面的温和脸孔之外,还有另外十张脸。左侧是三张温柔的脸,右侧是三张愤怒的脸,在正面的脸部上方,也有三张温和的脸,头顶则有一张比正面的脸小一号的脸,脸孔和十一面观音相同,但相同的部分也只有头部而已。

──就连我也知道这尊佛像的名字。

“这是千手观音。”

唐间木老爹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的身旁。我无言地点头,将视线移回佛像身上。

眼前的佛像有许多手。其中的两只手在胸前合掌,另外两只手在肚脐的位置结成扁平的O字形手印──剩下的手臂都伸向上下左右,举着各种持物。所有的持物都是用木雕刻的,只有两根长棒是金属制。伸向左右两侧的手分别紧握着几乎和佛像身高相同的长棒,刚好形成“H”形,两根长棒都笔直指向天花板。左侧是锡杖,右侧是长戟。

“这尊佛像有什么问题吗?”

“不,不是问题……”

这尊佛像很有震撼力。其他佛像的造型极其精致,这尊佛像的凿法却很粗犷。我对雕刻技术并不精通,但无论从外观还是散发的气氛,都可以感受到这尊佛像的不同寻常。“寒气逼人”这种平淡无奇的比喻根本不足以形容这尊佛像带给我的强烈感受,背后没有光环或光轮也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原因之一。

当我仔细打量时,我发现自己脑海中隐约浮现一种图象。到底是什么──这尊佛像让我联想到某样东西。

啊,原来如此。

我终于恍然大悟。

是鬼──

虽然看着佛像,联想到“鬼”有点奇怪,然而这却是我内心真正的感受。我从小就觉得,鬼就是在平和的表情底下,隐藏着极度疯狂和残虐个性的妖怪。就像不会露出可怕的表情,空着肚子沉睡的肉食野兽,以冰冷的视线伺机而动,牠们的攻击性隐藏在宁静的步伐下。这就是我心目中的鬼。也许是因为从我懂事的时候开始,就亲眼看到家人和亲戚不和,只维持表面和谐来往所产生的影响。

“这是所有这些佛像中最旧的,是二十年前雕刻的。”

“二十年前?”

“昭和五十八年(一九八三年),刚好是盂兰盆节的时候,有一名外国观光客来这里参观佛像。当时那个外国人看起来和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他在观光时突然绕到这里,对佛像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看完简介后,从中订购了最豪华的千手观音,说完成后,直接寄到他国外的家里。好像是美国──嗯?到底是哪里──我有点忘了。”

“那为什么现在还在这里?”

“被退货了。雕完之后寄了过去,结果客人马上又寄回来了。因为当初是他买的,钱已经支付了,但他说无论如何不能收下这尊佛像──信上好象是这么写的。当然,他不是用关西腔的日语,而是用英语。”

“他对成品不满意吗?”

虽然我对自己的审美观没有太大的自信,但连我都知道这尊佛像是一件很了不起的艺术作品。

“这个嘛──我就不知道了。松月房主说,如果不明确说出退货的理由,他无法接受,所以特地找了翻译,打了国际电话──结果那个外国人无论如何都不愿明说,一直重复他不想说出理由,他不想说理由。所以,大家──当然也包括我──都觉得心里毛毛的,又不能丢弃,所以,一放就放了二十年。”

已经付了钱的商品却坚持退货,想必其中有很大的理由。而且客人还不愿说出这个理由,雕刻这尊佛像的人一定很懊恼吧。

“可能是狐狸和千手观音不合吧……”

唐间木老爹低声地嘟囔了一句。

“狐狸吗?”

“喔,不是啦──那个外国人的名字叫某某.福克斯(fOx)的,所以我才这么说。”

“哈哈……”

我搞不清楚他是开玩笑还是真心话。

“对了,这尊佛像是谁雕刻的?”

听我这么问,唐间木老爹摇了摇头。

“雕刻这尊佛像的佛像师已经不在这里了。雕完这尊千手观音后,突然消失了。”

“消失了?”

“对,下落不明。所以,这是那位佛像师最后的作品,他应该没想到会遭到退货,因为他在出货前就消失了。”

“他是怎么消失了?”

“怎么消失的──当然不是当着大家的面消失不见的。有一天早晨,大家起床后,发现他不见了。前一天晚上,还在宿房看到他,我也看到了。”

“那位佛像师也住在宿房吗?”

“大家都住在那里。”

听唐间木老爹说,无论是现在还是过去,瑞祥房的佛像师及员工一律住在宿房里。

“也有人在结婚后开始通勤啦。不过包括松月房主在内,现在的五位佛像师都是单身,都住在宿房,我也是。”

“那位消失的佛像师也是单身吗?”

“当时他才二十出头。”

听到这句话,我忍不住用惊愕的眼神重新审视眼前这尊千手观音,原来祂出自比我年轻十岁的人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