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7/14页)
“谢谢。”
“我看得出吃东西对你身体大有好处。你的脸上开始有血色了。”
费伯意识到自己的体力确实是恢复了不少。他吃第二轮时慢多了,倒不是因为已经饱了,而是出于礼貌。
大卫说:“你怎么会在这种暴风雨天气里出海呢?”这还是他头一次开口讲话。
露西说:“别刨根问底的,大卫。”
“没什么,”费伯说,“我很蠢,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战争开始以来我得到的第一次钓鱼假,我一心不想让坏天气给耽搁了。你们是渔民吗?”
大卫摇摇头。“牧场主。”
“你们雇了很多人吗?”
“只有一个,老汤姆。”
“这岛上还有别的牧场吧?”
“没有。我们住在这一头,汤姆住在另一头,我们中间除了羊之外,什么都没有。”
费伯缓缓点了点头。这很好——好极了。一个女人、一个残废、一个小孩和一个老头,构不成障碍。他立即感到自己强壮多了。
费伯说:“你们怎么和陆上联系?”
“每两周有一艘船。这个星期一就该来了,不过要是暴风雨不停的话,船就不会来了。汤姆的小屋里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我们只有在紧急情况下才会使用。如果我认为别人可能在找你,或者你需要紧急救治,我就用那发报机。不过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我看没必要用它了。用了也没意义——在暴风雨停止之前,谁也没法上岛来把你接走。再说,天气一好,船也就会来了。”
“当然,”费伯掩饰着内心的窃喜。如何跟U型潜艇取得联系一直是他心里烦恼的问题。他在露西的客厅里看到了一台普通的收音机,他曾打算过,迫不得已时就把它改装成一部发报机。但既然汤姆那儿有机器,这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费伯说:“汤姆要发报机干吗?”
“他是皇家监视哨的一员。一九四〇年七月阿伯丁遭到轰炸,当时没有空袭警报,结果造成了五十人伤亡,于是他们就招募了汤姆。幸好他的听力比视力要强。”
“我猜轰炸机是从挪威起飞的。”
“我想也是。”
露西站起身:“咱们到客厅去吧。”
两个男人跟在她后面。费伯不再感到虚弱和晕眩了。他拉着客厅的门,让大卫通过。大卫摇着轮椅车到壁炉前面。露西请费伯喝些白兰地,他谢绝了。她给她丈夫和自己倒了些。
费伯向后靠坐着,打量着这对夫妇。露西的外貌确实动人:她有着一张鹅蛋脸,两只眼睛离得略远,一双眸子是不同寻常的猫一般的琥珀色,深红色的头发十分浓密;那身男式的渔民毛衣和宽大的裤子,遮不住她凹凸有致的身材;要是她把头发卷一卷,穿上晚礼服,一定会光艳照人。大卫也长得很好看——如果没有那暗黑的胡茬,简直可以称之为漂亮;他的头发几乎是乌黑的,肤色像是地中海沿岸的人;从他手臂的长度来判断,如果有腿,他应该是个挺高的人。费伯猜想,由于长年累月地摇着轮椅转来转去,大卫那双手臂一定锻炼得很有力。
确实,他们是动人的一对——但彼此之间却有着某种严重的失调。费伯对婚姻不内行,但他在探询技巧方面受到的训练使他学会了察颜观色——透过一个人身体的某个小动作,他可以看出对方是惊慌失措,还是信心十足,是无所隐瞒,还是在撒谎欺骗。露西和大卫很少对视,从来没有肌肤接触。他俩和他说的话多于彼此的交谈。他们互相兜着圈子,如同两只火鸡各自在面前留出一些空地,充当中立地带。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是很明显的,就像丘吉尔和斯大林,为了与共同的敌人作战,不得不把更深的敌意暂时强压下去。费伯不晓得他们相互痛恨的背后有着什么可怕的伤痕。
这栋小巧玲珑的房子,尽管铺着地毯,摆着雕花靠背椅,挂着镶框水彩画,燃烧着熊熊炉火,却不啻是个情感的高压锅。他们离群索居,只有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孩作伴,中间又有隔阂……这使他想起了在伦敦看过的一出戏,是由一位叫做田纳西什么的美国人编的剧。
大卫一口把酒喝完,说:“我得去睡了。我的背开始不舒服了。”
费伯站起身,说:“对不起——我耽搁你睡觉了。”
大卫摇着轮椅走开:“没关系。你整天都在睡,不会马上想再上床的。况且,我敢说,露西也会很乐意再和你聊聊。我让我的背太操劳了——你知道,背的本来任务只该是分担双腿的受力啊。”
露西说:“那你今晚最好是吃上两颗药丸。”她从书柜上层取下一个瓶子,摇出两颗药丸,递给了她丈夫。
他把药干咽下去:“我得说晚安了。”他摇着轮椅出去了。
“晚安,大卫。”
“晚安,罗斯先生。”
过了一会儿,费伯听到大卫拖着身子上楼去了,他真想不出他是怎么上去的。
露西说话了,仿佛要掩护大卫的响声:“贝克尔先生,你住在那儿?”
“请叫我亨利吧,我住在伦敦。”
“我有好多年没去伦敦了。大概样子都变了。”
“是有变化,但不想你想象的那么多。你最后一次是什么时候去的?”
“一九四〇年。”她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白兰地,“自从我们来到这岛上,我只在生孩子时离开过一次。这年头,人们很少旅行了,是吧?”
“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嗯。”她坐下去,啜饮着酒,眼睛看着火。
“也许我不该——”
“没什么。我们结婚那天出了车祸。大卫就因为这个失去了双腿。本来他是受训要做飞行员的……事发之后,我们俩都想离开人群远一点。这在当时看来像是个好主意,但我现在相信这是错误的选择。”
“他变得更愤世嫉俗了。”
她敏锐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蛮有观察力的。”
“这是件很明显的事情。”他平静地说,“你不值得受这份罪。”
她连着眨了好几次眼睛:“你看到的太多了。”
“这并不难嘛。既然无法相处,又何必维持呢?”
“我不知道该对你说什么才好。你想听听陈词滥调吗?婚誓、孩子、战事……如果另有答案的话,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字眼。”
“内疚,”费伯说,“但你正在想离开他,不是吗?”
她瞪了他一眼,难以置信地慢慢摇了摇头:“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你在这岛上住了四年,已经失去了掩饰自己的能力。再说,这种事正是旁观者清。”
“你结过婚吗?”
“没有。这是实话。”
“为什么没结婚呢?我想你该成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