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石玫瑰乐团(第4/5页)
“十五。”
“哈利,你同事就快死了。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你说得太多了。”哈利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杀了我们。”
“那你只能冒个险了。你有什么选择?”
“你会比我早死。”哈利说着把子弹上膛。
“十六。”
哈利说完了。
“霍勒,很棒的故事。”艾弗森说,“尤其是在巴西聘雇用杀手那段,真的很……”他露出几颗小牙齿,浮出虚伪的笑容。“有异国情调。故事没有了?证据呢?”
“笔迹。自杀遗书。”哈利说。
“你刚才说那跟特隆德·格瑞特的笔迹不符。”
“是不符合他平常写字的笔迹。但那些作文……”
“你有目击者可以宣示看到他写字吗?”
“没有。”哈利说。
艾弗森咕哝着:“换句话说,你在这起抢劫案当中,没有任何足以定罪的证据。”
“是谋杀。”哈利轻声说,盯着艾弗森。他从眼角看到莫勒难堪地盯着地板,贝雅特慌张地扭着手。总警司清了清喉咙。
哈利松开保险。
“你在做什么?”特隆德用力眨了眨眼,枪管更用力地顶住贝雅特的额头,让她不由得往后仰。
“二十一。”她呻吟。
“感觉很痛快吧?”哈利说,“在你终于发觉自己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时候,做起决定来就容易多了。”
“你想唬我。”
“是吗?”哈利的枪贴着自己的左臂,然后开枪。枪响巨大而尖锐,过了几个十分之一秒,隆隆的回音才被大楼弹回来。特隆德呆望着。这警察的皮夹克上有个洞,洞的边缘参差不齐,一块白色毛料里子被风卷走。鲜血滴了下来,沉重、深红色的血滴落上地面,发出时钟般的嘀嗒闷响,然后消失在水泥地和枯草间,被泥土吸了进去。“二十二。”
血滴变大,落得愈来愈快,声音有如加速的节拍器。哈利举起枪,枪管伸进铁丝网的缺口,瞄准。“特隆德,我的血就是这样。”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现在要不要看看你的呢?”
就在这时,云层遮住了太阳。
“二十三。”
黑影像一堵墙,从西方落下,先是越过了田野,然后飘过有露台的房屋、大楼、红色的水泥地,再罩上这三个人。温度也下降了。像一块石头,仿佛遮住光之后不仅阻绝了热度,还释放出寒冷。但特隆德并没发觉,他的全副心神都专注于那女警短暂、轻促的吸气,在她那苍白、没有表情的脸上,在那警察对准自己的枪口上,他像一只终于找到猎物的黑眼睛,已经开始在他身上钻孔、切割、撕扯。远方雷声隆隆,但他只听见血的声音。那警察皮开肉绽,鲜血流了出来。血液、他的内在、他的生命都在洪亮的滴答声中落到草地上。血肉并非被吞吃的对象,反而是狼吞虎咽的主角,烧熔着土地。特隆德知道,就算他闭上眼,遮住耳朵,也还是能听见自身血液涌进耳朵,唱着、跳着要出来。
他觉得一阵恶心,像轻微的阵痛,像有胎儿要从他嘴里出生。他吞咽着,但身上所有腺体都在出水,润滑着他的内脏,替他做好准备。田野、大楼和网球场开始旋转,他缩起身子,想躲到女警后面,但她个子太小、太透明,只是一片生命的薄纱在大风里颤抖。他紧握着枪,仿佛是枪支撑着自己,而不是自己举着枪、扳机上的手指缩紧,然后等待。一定要等。等什么呢?等恐惧松手退开?等事态恢复稳定?但没有,一切仍转个不停,要触底才肯停止。自从丝蒂恩说她要走,世界就呈自由落体下坠,涌进他耳朵的血不断提醒他,坠落的速度正在加快。他每天早上醒来都想,现在应该习惯坠落了,恐惧肯定就要消散了,终点就在眼前,痛苦的关卡已过。但事情并非如此。然后他开始渴望触底,渴望可以停止害怕的那一个时刻。现在他看见了底部,却是更加害怕。铁丝网对面的地面,正迅速朝他袭来。
“二十四。”
计时就要结束。太阳照上贝雅特双眼,她站在瑞恩区的银行里,室外的光亮得刺眼,把一切照得白晃晃的。父亲站在她身边,沉默如昔。母亲在某处高喊,但她离得很远,一直都这样。贝雅特细数那些画面、那些年的夏天、那些亲吻和挫败。画面很多,多得让她惊讶。她回忆着面孔,巴黎、布拉格,黑色刘海下的微笑、慌张表白的爱情、一句呼吸急促但又担忧的“疼不疼”,以及圣赛巴斯蒂安一家贵得吃不起的餐厅,但她还是预订了一个桌位。或许她还是该觉得感激?
枪戳着前额,让她从这些念头里醒来,那些画面消失了,屏幕上只剩一片有噪声的白色雪花。她纳闷:父亲为什么只站在我身边?他为什么没要我做什么事?他从来没这样过。她最讨厌他这一点。难道他不知道,她唯一渴望的就是这个,就是为他做点事,什么事都好?她走着他走过的路,但当她发现那个银行劫匪、那个凶手、那个杀人犯,想替父亲复仇、替他们俩复仇时,他却只站在她旁边,沉默如昔,拒绝。
现在她站在他曾待过的位置。晚上在痛苦屋,看过了全世界银行录像带上的人,她总纳闷那些人在想什么。现在轮到她了,但她还是不知道。
然后有人关了灯,太阳消失,她被寒冷笼罩。她在寒冷中再度醒来,仿佛第一次的清醒只是新梦境的一部分。而且她又开始数数。但现在她数的是以前没去过的地方、过去没见过的人、从未流下的泪、从没听人说过的话语。
“对,我有。”哈利说,“我有证据。”他拿出一张纸,放在长桌上。
艾弗森和莫勒同时上前,头对头撞了一下。
“这是什么?”艾弗森不悦地问,“‘美好的一天’。”
“涂鸦。”哈利说,“是在古斯达医院时写在笔记本上的。当场有贝雅特和我两名目击者,可以证明这是特隆德·格瑞特写的。”
“那又怎样?”
哈利看着他们。他背过身,慢慢走向窗户。“你们有没有看过自己思考时所写的涂鸦?那些字可能别有意味。所以我那时才拿走这张纸,想看看能否参透什么。一开始我没看出来。大家想,假如你太太刚被枪杀,你坐在一间封闭的精神病院病房,一遍又一遍地写‘美好的一天’,你不是完全疯了,就是写出了跟当时心境完全相反的东西。但后来我发现了一件事。”
奥斯陆一片惨灰,像疲惫老男人的脸,但在今天的太阳下,一些色彩仍然鲜亮。就像道别前的最后一抹微笑,哈利心想。
“‘美好的一天’,”他说,“不是一个念头,也不是评论或主张,而是题目。小学作文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