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石的传说(第5/9页)
这又是一个美好的白天,由于忧虑和激动,我几乎没有片刻的工夫来欣赏如此美丽的季节,也漫无目的地在四处乱跑。这时,林间筛下了斑斑点点的阳光阴影,流动的溪水时而乌黑,时而棕褐,时而又洁白如银,遥远的地方氤氲着一片柔和的白光,田头的阡陌上,农家妇女的上装有红有蓝,正迎风狂舞。我快活得很,恨不得赶去扑打蝴蝶!傍着上方的林子边缘,凑着一条炙热的石径,我倒下了身躯,眺望着一望无际的累累谷物,一直看到那远处的整个霍恩斯陶芬。我沐浴着这片中午的阳光,对这美丽的宇宙,对我自己和一切事物,我打心眼里感到心满意足。
这一天,我尽情地享受,美梦不断,歌声悦耳,真是妙不可言!黄昏时分,我甚至来到“鹰雕”花园,畅饮了半升杰品的陈年红葡萄酒。
翌日,我走访了大理石工场的人们,那儿的一切显得又古老又冷漠。面对那客厅,那家具以及那文静而严肃的海伦,我的自信心已消失殆尽,我的必胜勇气也杳无踪影。我坐在那儿,可怜巴巴,无聊透顶,浑如蹲在楼梯边的一个贫困的旅游者,后来,又如一头湿漉漉的狗儿,掉头离开了那儿。什么事情也看不顺眼!海伦却显得非常友好。但是,像昨天那样的感受,我却再也没有了。
这一天的所见所闻,我感到过于严肃。对幸福的感受我早已品味到了。
像一个贪婪的饿汉,我被不舍的恋情折磨得要死,睡眠和镇静已离我而去。世界已从我的周围没入地下,我被隔离开来,处身在一个孤独寂寞的去处,充耳所闻的纯粹是我狂热恋情忽高忽低的呼唤。我不觉进入梦境,那位颀长、美貌而严肃的姑娘,已款款走到我的眼前,并依偎在我的胸前;这时,我啜泣,我诅咒,向天空伸出双手,不论白天和黑夜,始终在大理石工场的四周悄悄地步行,却缺乏登堂入室的勇气。
使我不持异议反而感到高兴的倍克尔经理那番没有信念而带讽刺性的平庸说教,帮不了我的忙;我一连几个小时,顶着闷热在田头奔跑,或者横陈在冰冷刺骨的小溪里,直到牙齿捉对儿厮打,也帮不了我的忙;我在周末晚上参加村里的殴斗,被打得鼻青嘴肿,更帮不了我的忙。
时光如水,悄悄流逝而去。假期还有十四天!还有十二天!十天!在这些日子里,我每天有两回赶到大理石工场去。有一回,我只遇见了她父亲,与他一起来到切割的地方,我愣头愣脑地瞧着,只见他们把一块新的毛坯装入了切割的框子里。蓝帕尔特先生进入贮藏室里,在照料什么的,还没等他重新出来,我已抽身走了,心头却在思忖,今后再也不来了。
尽管如此,过了两天我依旧来到了那儿。海伦一如既往地接待我,我目不转睛地盯住她。我带着漫不经心的情绪,心不在焉地在搜索枯肠,想找一些愚蠢的笑话、空话,乃至轶事,也好来逗弄她一番。
“您今天为什么这样?”她终于问我,她这样娇艳这样开朗地凝眸注视着我,使我心头有点惴惴不安。
“怎么啦?”我问道,我这时强作欢笑,这显然是魔鬼的指示。
她看到我这种不欢的笑容,当然是不乐意的,便耸了耸肩膀,露出一脸的苦相。就在这一刹那,我觉得她好像很愿意要我做伴,也想迎着我走来,因此她也显得闷闷不乐。足足有一分钟时间,我紧张得连话也讲不出来,这时魔鬼又来指示,使我重新回到刚才那种傻瓜似的情绪中去,开始唠叨了起来,其中我的任何一句话都叫我本人痛苦,叫姑娘生气。我年纪太轻,又是个十足的笨蛋,非但没有把自己的舌头咬下,或者恳求海伦的原谅,却反而好像演戏那样,来忍受自己的苦痛,来欣赏自己愚蠢的行为,同时,由于幼稚的执拗,故意来扩大我和她之间的裂痕。
过后,我急匆匆地把酒一口喝下,连咳了几声,比平时更加悲伤地离开了她的客厅和宅子。
眼下,我的假期仅仅剩下八天了。
这是一个明媚的夏天,一片丰收在望的景象,大家干得热火朝天!我的愉快如今都已化为泡影——还有八天假期我该怎样打发才好呢?我便决定,明天立即启程。
但是,在动身之前,我先得再一次到她家去。我必须再去一次,来观赏她那美丽而高贵的气质,同时对她说:我爱你,你为什么偏偏要戏弄我呢?
首先,我要赶到列派歇尔庄院,去拜访一下戈斯泰夫·倍克尔,对他我最近似乎有点疏远的样子。他正站在他一无陈设的大房间里,面前放着一张狭得可笑的斜面书桌,在写他的书信。
“我来向你告别,”我说,“可能明儿一早我就启程。你可知道,眼下又要去干一件紧要的事。”
看到我这副奇怪的样子,经理也不再开玩笑。他拍了拍我的肩膀,泛起同情的微笑,说道:“是这样。不错,以上帝的名义,走吧,小伙子!”
我才站在门口,他却又一次把我拖进了屋子,说:“你,听着,我对你表示抱歉!不过,你与姑娘的好事成不了,这我是早已知道的。你在她那儿老是谈论些格言什么的——现在你要坚持到底,在马鞍溪这个地方留下来,哪怕把你的头脑搞得发胀!”
他说这席话,是在中午时分。
午后,我躺在悬崖旁的青苔上,就在陡峭的马鞍溪的山谷上方,鸟瞰着溪水和工场,也看到了蓝帕尔特的宅子。我要腾出时间,去辞别一下,还要将倍克尔对我讲的那席话做个好梦和再三思考。我痛苦万分地望着下面的深壑和几方屋顶,望着波光粼粼的溪水,望着在轻风中尘土飞扬的白色车道;我不禁想道,我将有好一阵子不回到这儿来,而这儿呢,小溪,工场,还有居民,都依然故我地运转不息。也许总有一天,海伦会放弃她自暴自弃和听天由命的观点,根据自己的内心要求,来获取热情洋溢的幸福和欢乐,而且为此而心满意足?谁知道,也许我个人的道路还会有那么一次,从这深壑和山谷里那堆乱糟糟的事物中挣扎出来,从而进入一方整洁、辽阔而又平安无事的土地上?——谁知道?
我可不相信。一种真纯的狂热恋情破天荒地把我搂在它的胳膊里,而我却知道在我的体内,缺乏能如此坚强如此崇高地将它制伏的力量。
我忽然想起,不跟海伦道别,径自离去,这肯定是最佳方案。于是,我对着她家的邸宅和花园接连点了几下脑袋,决定再也不去与她相会,至少告别的仪式,等到深夜过后就在这高处举行吧。
我迷离恍惚地走了,径直穿过下面的林子,不时在陡陡的斜坡上趑趄不前,等我来到庄院,步子踩在大理石的颗粒上,发出轧轧声响,而我本人却早已站在我再也不想看到的大门前了,我这才从我的沉思中猛地惊醒过来。唔,为时已太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