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22/82页)

今天,梅驾车驶离高速公路,向海滩边开去。她发现那片水域特别安静,澄澈得如同玻璃纸一般。

“喂,你!”一个声音喊道。

梅转过身,看见一位年纪稍长、双腿罗圈、头发卷曲的女人。这是“处女航行”店的老板,名叫玛丽安。她早年靠贩卖文具发了财,后来开了这家运动品商店,十五年来她一直保持着处女之身。这些是在梅第一次来此租艇时玛丽安告诉她的,事实上玛丽安对来租艇的每个人都说了这事,她觉得自己靠卖文具赚了钱又做起了皮划艇和冲浪板租赁生意这件事很有趣,但梅始终不明白这事情到底哪里有趣了。无论如何,玛丽安是个热情大方、乐于助人的人,即使梅像今天这样在关门前几小时还来租赁皮划艇,她也毫无怨言。

“今天的天气条件棒极啦,”玛丽安说,“但别划太远哟。”

玛丽安帮梅把皮划艇推过布满砂砾和碎石的海滩,一直推进海边的小海浪里。她打开梅的救生衣,说道:“记住,别打扰那些住在船屋里的人。你的视线可能恰好可以看见他们的客厅,但是别窥探他们的隐私。你今天需要鞋或者防风夹克衫吗?”她问道,“风浪可能会变大呢。”

梅婉拒了,随后赤脚坐进了皮划艇里,身上穿着中午吃饭时穿的羊毛衫和牛仔裤。几秒钟后,她就划着皮划艇从几条捕鱼船和几个冲浪者的身旁经过,来到了海湾开阔的水域中。

在这里,她的身边空无一人。这片水域很少有人涉足,这一点已经困扰了她好几个月。没有人在这里玩喷气式水艇,也没有人在这里划水橇,只有几个渔夫会不时来钓钓鱼,偶尔一艘摩托艇会途经这里。这里可能会有帆船出没,但数量比人们预想的少得多。这片水域过于平静可能是导致这一情况的部分原因,但或许只是因为在北加利福尼亚,人们有太多其他的户外运动可供选择,所以不必来这里?这真是让人费解,但梅并没什么好抱怨的。毕竟这让她一人享受了更大一片水域。

她把艇划到海湾深处,这里的海浪果然更汹涌了,冰冷的海水冲刷过她的双脚,感觉非常舒服,她忍不住伸手去舀了一捧海水来打湿自己的脸和后颈。当她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她看见一只麻斑海豹,就在她前方二十英尺的地方。那海豹盯着她,就好像是一只安静的小狗在打量着闯入自己庭院的陌生人。这只海豹的头又圆又灰,光滑得如同打磨过的大理石,闪烁着光泽。

梅把艇桨放在大腿上,看着正盯着自己的海豹。海豹的双眼像两颗不反光的黑色纽扣。梅没有动,海豹也一动不动。他们仿佛被锁在了相互注视的这一时刻,时间悄然过去,使他俩沉溺其中,双方的注视似乎还将继续。为什么要移动呢?

这时一阵风向梅这里吹来,风里带来了海豹身上强烈的味道。她上一次划皮划艇时就已经注意到了这种动物身上特有的味道,这种强烈的气味就像金枪鱼的味道再混合上还没洗澡的狗身上的味道。还是处在上风处比较好些。那只海豹仿佛突然感到了尴尬,一溜烟钻进了水里。

梅继续远离海岸向前划去。她看到海湾深处、在半岛拐角附近有一个红色的浮标,于是决心努力划到那里。划到那里需要大约半个小时,在途中她还会经过几条锚定了的驳船和帆船。这些船大多数都已经被改装成了某种家宅。她知道她不应该向那些屋子的窗户里张望,但她忍不住要那么做——里面的情况实在太叫人好奇。为什么这艘驳船上停着一辆摩托车?为什么那艘游艇上插着一面南方联盟国的旗帜?她还看见一架水上飞机在远处盘旋。

梅身后的风突然大了起来,借助风力她很快划过了那个红色的浮标,更接近远处的岸边了。梅原本没有计划在那里上岸,此前也从来没有横穿过整个海湾,但很快远处的海岸就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中,并快速向她靠近。很快,她身下的海水逐渐变浅,水中的鳗草也清晰可见。

她跳出皮划艇,双脚踏上岸边圆润光滑的碎石。正当她要把皮划艇拉上岸时,身后的海水突然涨了起来,淹没了她的双腿。这不是一波海浪。事实上,海平面似乎突然整体上升了。上一秒她还站在干燥的海滩上,下一秒海水就淹没了她的小腿,浸湿了她的裤子。

当海平面再次下降之后,出现了一长条外表奇怪、仿佛装点着许多珠宝的海草——它闪烁着蓝色、绿色的光,从某个角度看甚至是彩虹色的。梅把它捡起来,放在手中,它的触感很光滑,坚韧有弹性,边缘有错综复杂的皱褶。梅的双脚被浸湿了,海水像雪水一样冰冷,但她丝毫不在乎。她坐在布满碎石的海滩上,捡起一根木棍,划过光滑的碎石开始画画。躲藏在碎石下面的小螃蟹们受到了惊扰,匆忙寻找其他的庇护所。一只鹈鹕栖息在了海滩那头一根枯死的树桩上,那根树桩经过风吹日晒、海浪漂洗,已经成了白色,从钢灰色的海水中向斜上方伸出,懒懒地指向上方的天空。

突然,梅发现自己在轻声哭泣。她父亲的状况很糟糕。不,他还没有那么糟糕。他正保持着尊严,努力面对困难。但是今天上午,他父亲似乎很疲惫,有种挫败感,或者说是一种听天由命的态度,就好像他自己知道他无法在抗击病魔的同时和保险公司作战。而梅丝毫帮不上忙。她可以辞去工作,帮忙打电话,与保险公司抗争来让父亲的身体好起来。这是一位好女儿应该做的,也是父母的好儿女、唯一的儿女应该做的。三到五年后,她的父亲可能就无法再随意走动,生活都无法自理了;作为一个孝顺的儿女,她将会利用这三到五年陪伴他、帮助他和她的母亲,为家里出一份力。然而,她知道她的父母不会让她那么做的。他们不会允许她这么做。因此,她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一边是她需要并且热爱的工作,另一边则是她无法帮到的父母。

无论如何,尽情哭泣使梅感觉好多了。她的肩膀颤抖着,感受着热泪滑过自己的脸颊,流进嘴里,有种咸咸的味道,她用衬衣下摆擦去鼻涕。她哭完之后,又把皮划艇推进了海里,开始返航。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划桨的节奏都变得轻快起来了。当她来到海湾中部时,她一度停下了。此时,她脸上的泪水已经干了,呼吸也已经平稳下来。她感到既平静又坚强,但她此时已经不再想划到之前的那个红色浮标那里了,她坐在皮划艇中,把桨放在大腿上,任由身体随着海浪轻轻摇摆,感受着温暖的太阳慢慢晒干她的双手双脚。当她远离岸边的时候,她总会这么做——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艇中,感受着身下深不可测的大海。这片海域有猫鲨、蝙蝠鱼和水母出没,偶尔还能看到鼠海豚,但现在,她一只动物也没看见。它们正躲在幽暗的深海,活动在那个黑色的平行世界中。梅知道它们就在海里,却不知道具体在何处,对它们的其他情况也一无所知。这些在此时此刻却颇为奇怪地显得合情合理。她能看见远处,海湾口延伸至远海。在那薄雾笼罩的海湾口,一艘集装箱货运船正驶向公开水域。她考虑要不要前进,但打消了这个念头——现在她不需要去任何地方。待在这港湾的中心,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这就足够了。她留在原地,慢慢地随波逐流,就这样消磨了近一小时。偶尔,她能闻到那种类似狗和金枪鱼的味道,一转身就能看见一只对她充满好奇的海豹,他们会相互打量,她不禁要想这海豹是否也和她有同样的想法,认为现在这种状态很棒,他们能够独享这片海域又是多么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