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5/8页)

重新走到大街上,他看到乌云变成了愤怒的深紫色。纹丝不动的空气里有一股暴风雨的气息。人行道旁树叶的鲜绿色似乎偷偷渗入了空气中,以至于街面上泛着古怪的绿光。一切都这样阒寂无声,纹丝不动,弄得杰克停了下来,嗅嗅空气,茫然四顾。但他的反应还是不够灵敏。传来一声金属撞击般的雷声,空气突然冷了下来。巨大的银色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到人行道上。瓢泼而下的大雨让他睁不开眼睛。当他跑到纽约咖啡馆时,衣服已经湿透,皱巴巴地贴在身上,鞋子里灌满了雨水,吱吱作响。

布兰农扔下手里的报纸,胳膊肘支着柜台。“哈,真是奇了怪了:我预感到你暴雨之后要来这儿。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要来,而且知道你会晚上一步,躲不过这场大雨。”他用大拇指使劲压着鼻子,直至鼻子变得又白又平,“还有手提箱?”

“它看上去像是个手提箱,”杰克说,“摸着也像个手提箱。因此,如果你相信它实际上是手提箱,那我想,它就是个手提箱,很好。”

“别价,干吗老站着。上楼去,把你的衣服给我脱下来。路易斯会用滚烫的熨斗把它们熨平。”

杰克在后面火车座里的一张桌子旁坐了下来,头搁在手上。“不,谢谢。我只想在这儿歇会儿,喘口气。”

“可你的嘴唇在发青,看上去筋疲力尽。”

“我没事,我想要的是来点儿晚饭。”

“晚饭还要半个小时才弄好。”布兰农很有耐心地说。

“来点儿剩饭也行,直接装盘子里得了,甚至都不必劳驾去热一下。”

空落落的感觉在心里隐隐作痛。他既不想向后看,也不想向前看。两根粗短的手指在桌面上游走。自他第一次坐在这张桌子旁以来,已经过去了一年多。他现在比那时候前进了多少呢?没有前进。除了交过一个朋友然后又失去他之外,什么事也没发生。他把一切都给了辛格,然后那家伙却自杀了。留下他孤身一人。如今他只能靠自己摆脱困境,重新开始。想到这个,他就不由得恐慌起来。他累了。他把头靠在墙上,把脚搁在旁边的座位上。

“给你,”布兰农说,“这应该管点儿用。”

他把一杯热饮料和一盘鸡肉派放在了桌子上。饮料有点儿甜,味道很重。杰克吸了口热气,闭上眼睛。“这里面放了啥?”

“用糖搓过的柠檬皮,还有沸水兑朗姆酒,很棒的饮料。”

“我欠你多少钱?”

“我一下子说不上来,不过你走之前我会算出来。”

杰克深深喝了一大口香甜热酒,在嘴里漱了漱,然后才吞下。“你永远拿不到钱了,”他说,“我没钱付给你——就算我有钱,多半也不会给你。”

“得了吧,我逼过你吗?我给过你一张账单要你付账吗?”

“没有,”杰克说,“你很讲道理。我一直认为你确实是个正派的家伙——从我个人的观点看是这样。”

布兰农坐在桌子对面,脑子里在想着什么事。他拿着盐瓶在桌上滑来滑去,不停地抹平自己的头发。他闻起来像香水一样,他的蓝色条纹衬衫非常清新而干净。袖子卷起,用老式的蓝色吊袖带固定着。

最后,他犹犹豫豫地清了清喉咙,说:“就在你进来之前,我刚好浏览了一下今天下午的报纸。你们那个地儿今天似乎有不少麻烦。”

“没错。报纸上怎么说?”

“等一下。我去拿报纸。”布兰农从柜台上拿来报纸,靠着火车座的隔板,“头版上说,在位于某某地方的阳光南方游乐场,有一场大骚乱。两个黑人被人用刀砍成致命伤。另外三个人受轻伤,正在本城的医院接受治疗。死者为吉姆·梅西和兰斯·戴维斯。伤者为中央工厂区的白人约翰·哈姆林,黑人弗里奥斯·威尔逊,如此这般,等等等等。原文:‘多人被逮捕。据称,这场骚乱为劳工煽动所引发,因为在骚乱现场及附近发现了一些颠覆性的传单。预计很快还有一些人要被逮捕。’”布兰农咔嗒一声把牙齿咬合在一起,“这份报纸的排版一天比一天糟。‘颠覆性的’在第二音节拼了一个u,‘逮捕’只印了一个r。”

“他们很聪明,没错,”杰克嘲讽地说,“‘为劳工煽动所引发’,引人注目的是这个。”

“不管怎么说,整个事情非常不幸。”

杰克用手捂着嘴,低头看着空盘子。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要走了,今天下午就离开这儿。”

布兰农用手掌擦着指甲。“嗯,当然,这是不必要的——不过也可能是一件好事。为什么这么仓促呢?这个时候动身毫无道理。”

“我愿意。”

“我不认为你应该重新开始。可是,在这个问题上你为什么不听听我的建议呢?我自己——我是个保守的人,当然,我认为你的观点很激进。不过,我愿意了解一件事情的各个方面。不管怎么说吧,我希望看到你好起来。为什么不去某个能够遇到几个多少和你自己相像的人的地方,然后安顿下来呢?”

杰克不耐烦地推开了面前的盘子。“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别管我,我累了。”

布兰农耸耸肩,回到了柜台旁。

他确实够累的。热朗姆酒和沉闷的雨声让他昏昏欲睡。安全地坐在火车座里,再加上刚吃了一顿好饭,他感觉好多了。只要他愿意,他完全可以趴在那儿打个盹——就短短一会儿。他已经感觉到头昏脑涨,闭上眼睛更舒服一些。但只能睡一小会儿,他得马上离开这儿。

“这场雨会下多久?”

布兰农的声音有点儿让人昏昏欲睡的意思。“这可说不准——热带的一场暴雨。可能突然雨过天晴——或者——也可能淅淅沥沥下一个晚上。”

杰克把头枕在手臂上。雨声就像波涛汹涌的海之声。他听到了钟声滴答,以及依稀遥远的盘碟碰撞声。逐渐地,他的手松开了。双手摊开在桌上,掌心向上。

随后,布兰农摇晃着他的肩膀,盯着他的脸。一个可怕的梦浮现在他的脑海里。“醒醒,”布兰农说,“你做噩梦了。我过来看看,发现你嘴巴张开,哼哼唧唧,脚在地板上不停地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情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