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6/8页)
梦在他的头脑里依然沉甸甸的。他感觉到了从前醒来之后总是出现的那种熟悉的恐怖。他推开布兰农,站起身来。“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做噩梦了。我记得是怎么回事。我以前大约做过十五次同样的梦。”
这会儿他确实记得。以前每一次,他都无法在醒着的头脑里把梦搞明白。他在一大群人当中行走——就像在游乐场一样。但周围人的身上还有某种东部人的东西。太阳亮得可怕,人们半裸着身子。他们默不作声,慢吞吞的,他们的脸上有一种饥饿的神情。没有声音,只有太阳,以及默不作声的人群。他走在他们中间,抱着一个被遮盖起来的巨大篮子。他把篮子带到了某个地方,却找不到地方把它放下。梦里,有一种古怪的恐惧在人群中不停地游荡,不知道该在哪儿放下他抱了如此之久的重负。
“是什么?”布兰农问,“是魔鬼在追赶你吗?”
杰克站了起来,走到柜台后面的镜子前。他的脸脏兮兮、汗津津的。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在水龙头下打湿了手帕,擦了一把脸。随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把他的小胡子梳得整整齐齐。
“梦什么都不是。你得睡着了,才能明白它为什么是这样一场噩梦。”
时钟指向五点三十分。雨差不多停了。杰克拿起他的手提箱,走到门口。“再见了。我或许会给你寄一张明信片。”
“等一等,”布兰农说,“你现在不能走,还在下小雨呢。”
“只是雨篷上滴落的水滴。我最好是在天黑之前离开镇子。”
“等一等。你身上有钱吗?足够让你撑上一个礼拜?”
“我不需要钱。我之前一直身无分文。”
布兰农准备好了一个信封,里面有两张二十元的钞票。杰克把它们翻过来看看,再翻过去看看,然后揣进了口袋。“上帝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再也闻不到它们了。不过还是要谢谢,我不会忘记的。”
“祝你好运。记得给我写信。”
“再见[8]。”
“再见。”
门在他身后关上了。当他在这条街的尽头蓦然回首,布兰农正在人行道上注目凝望。他走了,一直走到火车铁轨旁。两边是一排排破烂不堪的两居室房子。狭窄的后院里有腐臭的厕所,有一行行被熏黑的破烂衣物挂在那里晾晒。两英里的范围内,看不到任何舒适、宽敞和干净的景象,就连大地本身看上去也肮脏而荒凉。时不时地,有迹象表明有人尝试着栽种一畦蔬菜,但只有几棵蔫头耷脑的羽衣甘蓝幸存了下来。还有几棵没有结果、落满煤灰的无花果树。小孩子们成群结队地挤在这片垃圾中,其中年龄更小的孩子一丝不挂。这一幕贫穷的景象是如此残酷而绝望,杰克不由得吼叫起来,紧攥着拳头。
他走到镇子的边缘,转到了公路上。汽车从身边络绎驶过。他的肩膀太宽,胳膊太长。他看上去如此强壮而丑陋,以至于没有一个人愿意搭他一程。不过,或许很快就会有一辆货车停下来。傍晚时分,太阳再次露面。炎热使得水汽从湿漉漉的地面上蒸腾而起。杰克步伐稳定地走着。刚刚把小镇甩在身后,一股新的能量便汹涌地将他淹没。可是,这究竟是一次逃离,还是一次猛攻?不管怎么说,他在往前走。所有这一切将开始另一个时期。前面的道路向北偏西。但他不会走得太远,不会离开南方。这是再清楚不过的事情。他心中有希望,他这次旅行的轮廓或许很快就会成形。
3
傍晚
那有什么用?这是她很想知道答案的问题。到底有什么鬼用。她制订过的所有计划,还有音乐。由此而产生的一切不过是个陷阱——商店,然后回家睡觉,再回到商店。辛格先生从前打工的那家店铺前面的时钟指向七点。她就要下班了。每当有加班,经理总是叫她留下来。因为她比其他任何女孩子站得更久,干活更卖力。
大雨过后,天空呈现出安静的淡蓝色。夜幕降临。街灯已经点亮。汽车在街道上鸣响喇叭,报童高声叫喊报纸上的大字标题。她不想回家。如果她这会儿回家,她会在床上躺下来,放声痛哭。她疲惫不堪时总是这样。不过,如果走进纽约咖啡馆,吃点儿冰淇淋,她的感觉可能就好多了。抽支烟,独自待一会儿。
咖啡馆的前半部分挤满了人,于是她走到了最后面的火车座里。她的腰背和脸蛋都累得不行。店里的口号是“时刻警觉,保持微笑”。一旦出了商店,她不得不皱眉蹙额很长时间,才能让脸部重新变得自然。就连耳朵都累。她摘下绿色的耳坠,掐了掐耳垂。她上个礼拜买了这对耳坠——还有一个银手镯。起初,她在厨具部工作,现在他们把她调到了首饰部。
“晚上好,米克。”布兰农先生说。他用餐巾擦了擦一只水杯的底部,然后放在桌子上。
“给我来一份巧克力圣代冰淇淋和一杯五分钱的生啤。”
“一起上吗?”他放下菜单,用小手指指了指,手指上戴着一个女式金戒指,“瞧——这儿有上好的烤鸡肉或炖牛肉。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吃晚饭呢?”
“不,谢谢。我只想要圣代冰淇淋和啤酒,都要足够凉的。”
米克把头发从额头上往后耙了耙。她的嘴张得很大,以至于两颊看上去有些凹陷。有两件事情她怎么也无法相信。辛格先生自杀身亡。还有就是自己长大了,不得不去伍尔沃斯连锁店上班。
是她发现了他。他们认为那响声是发动机回火,直到第二天他们才知道真相。她进去听收音机。他的脖子上全是血,爸爸来的时候把她推出了房间。她跑回了家,强烈的震惊没有让她静止不动。她跑进了黑暗中,用拳头捶打自己。接下来,第二天晚上,他躺在客厅里的一口棺材里。殡仪工在他的脸上抹了胭脂和口红,好让他看上去自然一些。但他看上去并不自然。他死气沉沉。与鲜花的芬芳混在一起的,是另外一种气味,让她没法待在屋里。不过,在那些日子里,她一直都在坚持上班。她包好商品,递给柜台对面的顾客,把钱放进现金出纳机里。该走路的时候走路,该吃饭的时候吃饭。只是最初,她夜里上床时无法入睡。但现在,她也做到了该睡的时候倒头便睡。
米克在座位上斜着身子,这样她就可以跷起二郎腿了。她的长袜上有一处脱丝。她走路上班时开始脱丝的,她朝那儿吐了口唾沫。后来,脱丝越来越厉害,她便在末端粘上了一小块口香糖。但即使那样也于事无补。现在,她得回家把它缝一下。真搞不懂该怎么对付长袜。她总是很快就把它们穿坏了。除非她是那种愿意穿棉袜的普通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