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中 第二章(第13/15页)

他停了停,又说:“我是这么想的,很多人也是这么想的,如果我举起手,高过胸墙,可能还举着我的帽子,两分钟之内就会有个德国神枪手一枪打穿它。然后我就可以回英国老家了,像其他士兵说的那样……如果这都可以发生在一位服了二十三年役的团准尉副官身上……”

快活的勤务兵走了进来,说他找到了一辆出租车,随即回头融入到黑暗中。

“一个人,”准尉副官说,“会冒着被击中的危险伤害他的伙伴……他们把对女人的爱转移到了他们的伙伴身上……”西尔维娅叫起来:“噢!”好像突然牙疼得很厉害那样。“他们确实是这样的,夫人,”他说,“这非常感人……”

他现在已经站不稳了,但是他的声音非常清晰,他就是这样的。他对提金斯说:“很奇怪,你说你满脑子都是家里的麻烦事……我记得在阿富汗战役里,我们正好陷入可怕的困境,我收到我妻子,考利夫人的一封信,她说我们的小维尼得了麻疹……这是我和考利夫人之间唯一的不同点,我说一个孩子一定得穿法兰绒,她说普通的绒布就够好了。威尔特郡不生产羊毛,不像林肯郡。林肯郡的羊有长长的羊毛……我们整天藏在巨大的石头之间躲避阿富汗人的子弹,而我满脑子只能想着……你知道的,夫人,你也是位母亲,得了小儿麻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保暖……我一直对自己这么说——我都快要哭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要是她能给维尼穿羊毛就好了!’但是你知道,你也是位母亲。我在上尉的梳妆台上见过你儿子的照片。迈克,他的名字是……所以,你看,上尉并没有忘了你和他。”

西尔维娅用清晰的嗓音说:“你不用再往下说了!”

花园里防空炮的巨响已经很让她分心了,虽然防空炮其实安置在酒店的另一边,在用几声不规律的爆炸声把你的脑袋炸裂之前,还会给你说完一两句话的时间,但她更多是被另一种幻象影响——想到他们的孩子因为麻疹烧到了一百〇五华氏度的时候,克里斯托弗的表情,那次是在他姐姐的约克郡的房子里。他负起了责任,而乡村医生都不愿意面对,他自己把孩子放进装满碎冰的澡盆里……她看到他弯下腰,在电灯的强光下毫无表情,笨拙的手臂中抱着孩子,举在闪闪发光、好好刷过了的澡盆上方。他当时就像现在一样面无表情……他现在的样子让她想起他当时的样子,他脸上的皱纹里暗藏着压力,她可能没法分析……他看起来好像得了伤风感冒——呼吸有些困难,当然,这抑制了他的感情;他的眼睛看着一片虚空。你都不能说他看到了那个孩子——格罗比的后裔之类的!有东西在两声炮响间隙对她说:“那是他自己的孩子。他会像你说的那样,就算下地狱也要让他活下来……”她知道是康赛特神父说的这话。她知道这是真的,克里斯托弗就是下地狱要让那个孩子活下来……他甚至愿意忍受那可怕的冷水澡!温度降了下来,在他们的注视下降了下来……克里斯托弗说:“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有勇气!”然后屏气凝神地看着细细的水银柱慢慢落回正常范围……现在,她从齿缝间发出声音,“那孩子是他的财产,那该死的房产也是……啊,他们两个都是我的……”

但是她并不想在这当口为了这件事折磨他。所以,当第二声炮声响起的时候,她对那个酗酒的老家伙说:“希望你不要再往下说了!”

克里斯托弗及时救了场,说:“提金斯夫人在有些事情上并不认同我们的观点!”

她对自己说:“认同!老天啊!”这整件事,她所见的越多,心里就越充满了仇恨,还有郁闷!她看到克里斯托弗被埋在这一堆傻瓜中间,玩一些幻想出来的男学生的游戏。但是作为一个幻想游戏,这又非常骇人,充满无尽的恶意……对她来说,炮声和其他武器发出的噪声残忍又令人厌恶,因为,对她来说,这些只是一场男学生般幼稚的男人愚蠢的盛宴……坎皮恩,或者某个类似的男学生,说:“嗨!德国飞机来啦……这样我们就可以把防空炮拿出来了!让我们放两炮吧!”就像他们在国王生日那天在公园里放炮。在酒店的花园里放炮只是单纯的粗鲁无礼,酒店里的上等人可能在睡觉,或者想要谈话!

在家里,她一直坚信它就是这样的游戏……在任何地方,在一位国王的部长的家里,在晚饭的时候,她只说了这样的话:“我们不要再讨论这些让人讨厌的事情了……”立刻就有十个或者十几个回应响起,包括部长本人,纷纷表示同意格罗比的提金斯夫人的观点,他们都受够了这件事。

但是在这里!她似乎在这丑恶事件的中心……它不停地移动着,在你眼皮下消解,但是总在那里。如果你想试着跟上巨蛇爬行时不可改变的菱形轨迹的话……这给她一种绝望的感觉,它吸引了提金斯的全部注意力,一并吸引了这个名声不好的醉鬼的注意力。她从来没有见到提金斯把他的脑袋和任何人并在一起过,他是头孤独的水牛……现在!任何人,任何愚蠢的参谋官,他们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会说这么多;任何可以信赖、浑身酒味的中士,任何打扮成通讯员的街头顽童……他们只要一出现,他整个脑子就会完全专注地想起这场儿戏中的某些小细节:洗衣房、足病、宗教、私生子……几百万难以分辨的人……或许还有他们的死!但是,以老天之名,这是种什么样的伪善,或者说是何种令人难以置信的胆小?他们为了自己的目的弄出了这么一场大屠杀;他们在这样令人痛苦、恐惧、难以置信的浩劫中造成了无数人的死亡。然后他们因为一个人的死痛苦成这样。因为这对她来说很清楚,提金斯的精神现在已经彻底崩溃了,就因为一个人的死!她从来没有见到他这么痛苦过;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样需要同情;他,一个冷酷而沉默寡言的恶魔!而他现在这么痛苦!现在!……她开始感受到一种无穷无尽、漫无边际的痛苦,一直延伸到远处夜空的边缘……对普通士兵来说,这就是地狱!显然,对军官来说,这也是地狱。

在那抽鼻子的声音里带着真正的同情。半醉半醒的老人给她一种极度恶毒的感觉……这些恐惧、这些无止境的痛苦、这世界上最骇人听闻的境况,都是因为这些人想要沉浸在放纵淫乱中……男人追求荣耀和美德,遵守条约,挥舞旗帜,追根究底只是为了这件事……一场艰巨的战争其实只是场贪恋、淫欲、酗酒的狂欢……一旦开始,就无法停止……事物的状态永远不会停止……因为他们一旦尝到这场游戏的甜头——血的气息——谁还会让它停止呢?这些男人讨论这些让他们心心念念的事情,带着他们在吸烟室里说色情段子的那种欲望……那是他们仅有的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