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逆的灵魂(第4/22页)
“你再看看花园中的那座孤零零的住宅,那是一位诗人的住所。那位诗人想象力丰富,思想高雅,属于浪漫主义一派。他有一位头脑简单、性情粗鲁的妻子:因为不解他的诗意,常常讥笑他的诗。因为他的作品奇妙,而遭到妻子的蔑视。如今,诗人抛开了她,爱上了另外一个已婚女子。那女子聪慧温柔,用自己的温情为诗人心中送去光明,用自己的微笑和目光启迪诗人吟出不朽诗句。”
说到这里,沃尔黛沉默片刻。她坐在窗旁,仿佛因心神漫游在那些宅院绣阁中已感到疲劳。稍息后,她又平心静气地说:
“我不愿意成为这些公馆的居民。我不希望将自己活活地埋在这些坟墓中。我摆脱了这些人的利益引诱,从他们的枷锁下挣扎了出来。这些人娶妻娶的只是肉体,扬弃的却是灵魂。在上帝面前,只有诽谤上帝的愚昧的人才会给他们说情。我现在不是责斥他们,而是同情、可怜他们;我不憎恶他们,而是恨他们屈从于口是心非、撒谎欺骗、恶意邪心。我之所以在你面前揭示他们的内心世界及生活秘密,并非因为我喜欢在背后说人家的坏话,而是为了让你看看一些人的真实心理,因为我昔日也像他们一样,如今才得以解脱。我要向你说明一些人的生活,他们说尽了我的坏话;我虽然失去了他们的友谊,却赢得了自己,摆脱了他们那黑暗的欺骗之路,把眼睛转向了忠诚、真理与公正所在的光明之地。如今,他们把我赶出了他们的圈子,我感到由衷高兴。一个人之所以被驱逐,因为他的伟大灵魂背叛了暴虐与压迫。谁不选择被逐而甘心受奴役,就决成不了自由人,享受不到自由的权利与义务。
“往日里,我就像一餐美味,当拉希德贝克感到需要进食时,他便接近我;但是,我们俩的心灵,却始终像两个低贱的仆人,彼此相距甚远。
“当我有了认识之时,我便厌恶了那种利用关系。我曾试图屈从于被人称为‘命运’的东西,但我不能,因为我不甘心让自己的一生跪拜在黑暗世代树起的、被称为‘法律’的可怕偶像前。于是,我打碎了桎梏,但并没有扔掉它,直到听到爱神在呼唤,并且看到心灵已准备上路。
“我像一个逃出监牢的俘虏一样,离开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的家,丢下了首饰、锦衣、奴婢和香车宝马,来到了我的爱人空无装饰但却充满精神情感的寒舍。我完全明白,我的所作所为都未跨过权利和义务允许的范围。因为苍天无意让我用自己的手折断自己的翅膀,倒在灰土上,用胳膊遮住自己的头,奄奄一息地说:‘这就是我今生的命运!’苍天无意让我一生在长夜里痛苦地喊叫:‘黎明何时到来?’而黎明到来时,我又说:‘白天何时过去?’苍天不希望人不幸,因为它已把对幸福的追求植于人的心田,只有人得到幸福,上帝才感到光荣……
“尊贵的客人,这就是我的故事,这就是我在大地和苍天面前提出的抗议。我曾多次吟唱,但人们却捂着耳朵,根本不听,因他们害怕引起他们灵魂的骚动,担忧动摇他们联盟的基础,将他们埋葬。
“这就是我走过的崎岖小道,终于到达了幸福的顶巅。假若死神现在就来擒我,我的灵魂会毫无畏惧地站在上帝宝座前,而且是满怀希望、兴高采烈地站在那里。我的良心已在最伟大的判官前摊展开来,露出了洁白如雪的内里。我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服从了心灵的意愿,因为心灵是由上帝分离出来的;我的所作所为只不过追随了心的召唤和天使歌喉的回音。
“这就是我的故事,贝鲁特居民将其看作生活口中的咒骂对象和社会肌体中的疾病。不过,当岁月唤醒他们那黑暗心中的爱情,就像太阳催开了从布满腐尸的土中长出来的百花时,他们定会后悔。那时,过路人会在我的墓旁驻足,向我的坟墓致敬,说:‘沃尔黛·哈妮长眠此处。她的情感从人间的腐朽教规的奴役下解脱出来,以便按照崇高的爱情法律生活。她把自己的目光转向了太阳,以免看到自己的身影投落在骷髅与荆棘之间。’”
沃尔黛太太的话音刚落,门便开了,进来一个体态稍瘦、容貌英俊的青年,两眼中透出迷人的目光,唇间绽出温柔的微笑。沃尔黛站起来,亲切地搀住青年的胳膊,先呼唤我的名字,并在名后加上一个文雅的尊称,然后向我介绍了那位青年的名字,别有含义的目光已经表明了那位青年的身份。我立即悟出了正是为了这位青年,沃尔黛·哈妮背弃了这个世界,叛逆了那些教律和传统。
之后,我们都坐了下来,谁也不吱声,均希望听听他人的意见。一分钟过去了,那一分钟充满着使心灵向往天国的寂静,那是死一般的沉寂。我望着并排坐着的他俩,看到了从未看到的景象,我一下便知道了沃尔黛太太故事的内涵,晓得了她向社会机构提出抗议的秘密,那社会从不询问人们反叛的原因,便残酷地压迫违犯它的法律的人们。我看到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颗天启的灵魂,居于两个青春焕发、协调一致的躯体之中,爱神站在二者之间,展开翅膀,保护二者免遭人们的责备和咒骂。我从那两张透明的、被忠诚照亮和被纯洁包围着的脸上看到了相互理解的光芒。我生平第一次发现,幸福的幻影竖立在被宗教鄙视、为法律所弃绝的一男一女之间。
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来,向二人告别,不用话语已表述了我内心的激动之情。我走出那座被情感化为爱情与和谐圣殿的简陋房舍,来到沃尔黛太太向我揭示了内幕的那些公馆豪宅中间,边走边回想沃尔黛的那些谈话及话语间包含的道理与结论。
可是,我刚刚走到那个住宅区的边沿,便想起了拉希德·努阿曼贝克,他那绝望不幸的苦闷影象立即出现在我的眼前。我暗自心想:贝克是不幸的。但是,如果他站在苍天面前诉苦报冤,控告沃尔黛·哈妮,苍天会听他的吗?沃尔黛追求心灵自由,离开了拉希德;拉希德在沃尔黛的灵魂还未倾向于爱情之时,他便用结婚征服了她的肉体……究竟是谁触犯了谁呢?究竟是沃尔黛对拉希德犯下了罪,还是相反呢?这二者,究竟谁是暴虐者,谁是受虐待的人呢?谁是罪犯,谁又是无辜的呢?
我仔细思考了近日听到的消息,反复琢磨近日发生的事件,又暗自思忖:自鸣得意常常使女人抛弃自己的贫苦丈夫,而去攀富人,因为女人贪恋锦衣华饰和舒适生活,致使她们的盲目把她们引入耻辱与堕落的泥坑。沃尔黛·哈妮是从一个富人的邸宅里走出来的,那里衣锦饰华,金银成山,奴婢成群,而她却走进了一个穷苦青年的茅舍,那里除了一排古书,什么也没有……难道她也是个自鸣得意的女人?愚昧常常泯灭女人的尊严,激活她的私欲,于是心烦意乱地抛下自己的丈夫,去找比她更低贱、更无耻的男人,以求满足肉体的欲望。莫非沃尔黛·哈妮当着许多证人的面宣布与丈夫脱离夫妻关系,走向一个灵魂高尚的青年时,能说她是愚蠢的女子,是贪图肉欲的女子?沃尔黛·哈妮不是本来可以在她那位丈夫的家中,与那些爱恋她的、愿意成为她的艳色奴隶和为她的爱情而牺牲的青年们幽会,以满足她的肉欲吗?沃尔黛·哈妮本是个不幸的女子,她追求幸福,且得到、拥抱了幸福。这就是人类社会所蔑视的事实,也是法律不愿接受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