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8/10页)

我仍然能够想象得出在那段短短的楼梯下面的那个女孩子的脸。但是那个刚才在屋顶上追赶我的又是什么人呢?谁在追赶我呢?为什么他一直一声不响?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对啦,为什么他们不派一辆巡逻车来把我逮住?我匆匆走过殡仪馆这个街区,来到灿烂的阳光底下,街道上的雪已经融化光了,这时我放慢了脚步,从容不迫地走着,想给人家一个完全是不慌不忙的印象。我极想使自己显得愚蠢,看上去毫无思维和表达能力,试着在人行道上拖着脚步走,我偷偷往背后看了一眼,心里感到这样做没意思就又扭回了头。一辆小汽车在我前面停下,一个拿着内科医生的手提皮包的男人从车里跳了出来。

“快,医师,”一个男人在门廊里叫道,“她已经在分娩了!”

“好,”医生说,“我们一直在等着这个,是不是?”

“是,可是没有在我们预计的时间开始。”

我看着他们消失在门厅里边。在这个时候出生真是糟透了,我想。在拐角上,我和几个人一道等候绿灯。我差不多以为自己已经成功地逃脱了,就在这个时候,我的身旁响起一个轻轻的、深沉的声音:“那种说服方法真是巧妙极了,兄弟。”

我突然紧张得像一根绷紧的弹簧那样,我几乎是带着冷漠的神情回过头来。一个个子矮小、看上去一点都不显眼、眉毛浓浓的男人站在我的身边,他的脸上露出安详的笑容,看起来根本不像一个警察。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问道,声音是懒洋洋的、冷淡的。

“不要怕,”他说,“我是一个朋友。”

“我没有什么好害怕的,而且你也不是我的朋友。”

“那么就说我是一个赞赏者吧,”他愉快地说。

“赞赏什么?”

“赞赏你的演说,”他说。“我当时在听。”

“什么演说?我根本没有发表过什么演说,”我说。

他会意地微笑着。“我看得出来你曾经受过良好的训练。来,让别人看到你在街上和我一起,对你来说这是不合适的。让我们找个地方喝杯咖啡。”

我想拒绝,但是好奇心却妨碍我这样做,而在这一切底下的很可能是得意的感觉。还有,如果我拒绝去,这会被认为是承认有罪。而且他看上去也不像警察或者密探。我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地走向靠近街区尽头的一间自助食堂,在我们进去之前,我注意到他透过窗户朝里边仔细看了看。

“你去占位置,兄弟。就是那边靠墙的桌子,我们可以在那儿安静地谈一谈。我去端咖啡。”

我目送他跨着富有弹性的、摇摆的步子走向柜台,然后我找了一张桌子坐下来看着他。自助食堂里比较暖和。这是将近黄昏的时候,只有少数几个顾客零零散散地坐在桌子旁。我注视着那个人随便地走向食品柜台点了东西。他往灯光明亮的糕点架子上张望的动作,就像一只充满生气的小动物,比方说一只小狗,一心只想找出预定给它的那份糕饼时的那种动作。这样说来,他听过我的演说了;好吧,我倒要听听他说些什么,我想着,看他迈着麻利的、摇摆的、富有弹性的、竞走似的步伐向我走过来。好像他曾经训练自己那样走路似的,不知怎么地,我觉得他在装模作样;觉得他身上有什么不那么真实的东西——这个念头立即被我打消了,因为那整个下午有许许多多东西是不真实的。他用不着四处找我,径直来到桌子跟前,仿佛他预料到我会选那张特别的桌子,而不会选别的桌子——尽管许多桌子都空着。他平衡地端着两只杯子,每只杯子上面放着一盘蛋糕,然后灵巧地把杯子放下,一面坐在椅子上,一面把一份食品推给我。

“我想你也许喜欢一块乳酪饼的,”他说。

“乳酪饼?”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东西不错,要加糖吗?”

“你加吧,”我说。

“不,你先来,兄弟。”

我望了他一眼,然后舀了三调羹糖,再把糖瓶推到他面前。我又紧张起来了。

“多谢,”我抑制住想就那个“兄弟”的事情责骂他的一种冲动说。

他微笑着,用叉插进乳酪饼,把老大的一块送进嘴里。我觉得他的举止非常粗鲁,心里盘算着要出他的洋相,我有意识地叉起一小块乳酪饼,利索地放到嘴里去。

“你知道,”他喝下一大口咖啡说,“自从我参加以来——哦,长时间以来,我没有听到过这么雄辩的、打动听众的演说了。你那么快就把他们发动起来投入行动。我不明白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要是我们的发言人中有几个能够听到这个演说,那该多好啊!只消几句话,你就使得他们投入了行动!换了别人,那一定会说许多空话,在那儿浪费时间的。为了这最有教益的经验,我要感谢你!”

我默不作声地喝着咖啡。我不但信不过他,而且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稳当。

“这儿的乳酪饼不错,”他抢在我回答之前说。“的确太好了。顺便问一句,你是在哪儿学会演说的?”

“什么地方也没有。”我说得太快了。

“那么,你是很有天才的。你是天生的演说家。这难以相信。”

“我只不过发怒了。”我说,决定承认到这个程度,以便看看他会说些什么。

“那么,你巧妙地把愤怒的情绪控制住了。演说很有说服力。那是什么缘故?”

“什么缘故?我想我当时感到难过——我不清楚。也许我只是想作一次演说。有一群人等着,所以我说了几句话。你也许不会相信,可是当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要说些什么……”

“真是,”他会意地微笑着说。

“你是什么意思?”我说。

“你尽量把话说得冷嘲热讽的,可是我识破了你的意图。我知道,我非常仔细地听着你要说的话。你深深地被打动了。你动了感情。”

“我想是这样,”我说。“也许看到他们使得我想起了一些事情。”

这时他向前斜过身子,热切地看着我,嘴边仍然挂着一丝微笑。

“这使你想起你的熟人了吗?”

“我想是这样,”我说。

“我理解。你那时是在观看一种死亡——”

我放下叉子。“没有人被杀,”我紧张地说。“你要干什么?”

“《一场在城市人行道上的死亡》——这是我在什么地方看过的一本侦探小说或者别的什么书的书名……”他笑着说。“我的意思仅仅是用——比——喻来说。他们活着,但是已经死了。虽生犹死……这是矛盾的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