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9/10页)

“哦,”我说。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模棱两可的话呢?

“老的那些人,你知道,他们是属于农民一类的。他们被工业环境碾得粉碎,被扔到垃圾堆上,被抛弃了。你很好地指出了这一点。‘干了八十七年,到头来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你这样说。你说得完全正确。”

“看到他们那个样子,我感到非常不愉快,”我说。

“是的,那当然。你作了一次打动听众的演说。但是你不必把情感浪费在个别人身上,他们可不值得考虑。”

“谁不值得考虑?”我说。

“那些老年人,”他冷酷无情地说,“是的,这是令人悲痛的。但是他们已经死了,不再存在了。历史已经从他们身边消逝。这是不幸的,但是对于他们已经没有什么办法了。他们好比枯死的树枝,必须修剪掉,这样这棵树才会结出幼小的果实,否则历史的风暴横竖也会把他们刮倒。还是让风暴袭击他们好——”

“可是你瞧——”

“不,让我说下去。这些人上了年纪。人老了,各种各样的人都老了。这些人很老了。宗教信仰就是他们所剩下的一切。他们能想到的也就是这个。所以他们是会被抛弃的。他们好像死了一般,你看,因为他们没有能力来应付历史形势的需要。”

“但是我喜欢他们,”我说。“我喜欢他们,他们使我回想起我在南方的一些熟人。经过了很长时间,我才感觉到这一点,可是他们恰恰是像我这样的人,只不过我上过几年学而已。”

他摇了摇他那滚圆的、长着红头发的脑袋。“嗬,不,兄弟;你弄错了,你感情用事了。你并不像他们。也许你过去像他们,可是现在一点也不像了。否则你决不会做那个演说的。可能你以前是那样的,但是那一切都过去了,死亡了。现在你可能不会承认这个,但是你的那一部分已经死亡了!你还没有完全摆脱那个自我,那个过时的农民的自我,但是它死了,你会把它彻底抛弃的,而且新的东西就会出现。历史已经生长在你的脑子里了。”

“嗳唷,”我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我从来没有在农场里住过,我也没研究过农业,但是我的确知道我为什么发表那通演说。”

“那么是为了什么呢?”

“因为我看到那两个老人被赶到街上,我感到十分难过,这就是我讲那些话的原因。你把它叫做什么,我不在意。当时我发怒了。”

他耸了耸肩膀。“我们不要争论这个了,”他说。“我有一个想法,那就是你可以再作一次演说。说不定你会有兴趣为我们工作的。”

“为谁?”我问,一下子激动起来了。他想干什么呢?

“和我们的组织在一起。我们需要为这个区域找一个合适的发言人。一个能够清楚、有力地表达人民的苦情的人,”他说。

“但是没有人关心他们的苦情,”我说。“即使把他们的苦情清楚有力地表达出来了,可是又有谁会听,又有谁会关心呢?”

“有这样的人,”他露出会意的微笑说。“有这样的人,当抗议的呼声传播开来的时候,有人会听见,有人会采取行动的。”

在他说话的方式中有某种神秘的、自命不凡的东西,仿佛他把每件事情都想到了——无论他谈什么都是一样。我心里想,瞧一瞧这个极端自信的白人吧。他甚至不知道我心里害怕,而他却说得那么大胆。我站起来说:“对不起,我有一个职业,而且除了我自己的以外,我对任何人的苦情都不感兴趣……”

“但是你关心那一对老夫妻,”他眯起眼睛说。“他们是你的亲戚吗?”

“当然啰,我们都是黑人,”我说,开始发笑了。

他微笑着,热切的眼光盯着我的脸。

“说真的,他们是你的亲戚吗?”

“真的,我们在同样的困境里受到煎熬,”我说。

这句话产生了惊人的效果。“为什么你们这些人总是从种族角度来考虑问题!”他眼睛闪闪发光,语气急促起来了。

“你知道什么别的说法吗?”我困惑不解地说。“你以为如果他们是白人,我也会在那儿吗?”

他举起双手笑了起来。“我们现在不去争论那个问题,”他说。“你十分有效地帮助了他们。我不能相信你是像你自称的那么一个利己主义者。你看来好像是一个知道自己对人民所负的责任,并且令人满意地履行这个责任的人。无论你自己对这个是怎么想的,你会是一个为你的人民说话的代言人,而且你有义务为他们的利益工作。”

我觉得他这个人真有点捉摸不透。“喂,我的朋友,谢谢你的咖啡和糕点。我对那些老年人并没有比对你的职业有更多的兴趣。我当时想发表演说。我喜欢讲话。那后来发生的事对我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你找错了人。你本来就该拦住那些带头对警察大叫大嚷的人中的一个……”说着,我站了起来。

“等一下,”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一只信封,在上面写了点什么。“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的。至于另外的那些人,我已经认识了。”

我看着在他那伸出的手中的白纸。

“你不信任我是谨慎的做法,”他说。“你不知道我是谁,你信不过我。这是人之常情。可是我仍然抱着希望,因为总有一天你会主动来找我,那情形就不同了,那个时候你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了。只要拨这个电话号码,找杰克兄弟就是了。你用不到把名字告诉我,只要提一提我们的谈话就行了。万一你今天晚上作出了决定,那就八点钟光景给我打个电话。”

“行,”我接过纸头说。“我拿不准我会不会需要它,但是谁知道呢?”

“好,你考虑考虑吧,兄弟。时势是艰难的,你看起来很愤慨。”

“我当时只不过是想演说罢了,”我重复了一遍。

“可是你那时是愤怒的。有时候个人发泄的愤怒和通过有组织的活动所表达的愤怒之间的区别,是犯罪行为和政治行动之间的区别。”他说。

我笑着回答道:“那又怎么样呢?我既不是罪犯,也不是政治家,兄弟。所以你挑错人了。但是还是要多谢你的咖啡和乳酪饼——兄弟。”

我离开了,而他却坐着,脸上挂着一丝安详的笑容。我穿过大街,透过玻璃窗看去,只见他仍然在那儿,这时我想起他就是那个跟在我后面越过屋顶的人。他根本没有追赶我,只不过是朝同一个方向走而已。我对他所说的话并没懂多少,只是觉得他怀着极大的信心说话。不管怎样,我比他跑得快。也许这是一种什么诡计。他给人一种印象,就是他懂得很多,说出了某种比他的表面字句显露出来的要深刻得多的道理。也许这仅仅是指他和我是从同一条路脱身的这一事实。但是他有什么要害怕的呢?是我发表了演说,而不是他。公寓里的那个姑娘说过我不被发现的时间愈长,我的实际效用就愈大,这句话看来也没有多大意思。但是可能那就是他之所以奔跑的原因。他需要继续隐蔽自己,需要保持实际效用。对什么的效用?毫无疑问他在嘲笑我。我冲过屋顶的时候,看上去想必是傻乎乎的,当那些白鸽子在我四周掠过的时候,我一定像一个黑脸的小丑怕鬼的那副模样。让他见鬼去吧!他用不着那么沾沾自喜,我懂得某些他不懂得的东西。让他去找别人吧。他仅仅想利用我做什么事情。人人都想为了某种目的而利用你。他为什么竟然会要我当一个发言人呢?让他去发表自己的演说吧。我朝住处走去,一种感到满足的心情在增长着,因为我那么圆满地把他打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