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7/18页)

20

我时常问自己,麦卡勒斯所描绘的这种独特的暴力形式——压抑的痛苦以出乎意料、无法预知的方式爆发出来——是否以它自己的方式代表着某种美国特有的东西?暴力,和爱、恨、同情、贪婪一样,不为哪个国家独有,但美国小说的一项贡献就是,它表达出了一种现代世界的现象,导向一种情感自闭和社会自闭的个体的孤立。这是美国梦未能预见的反面吗?如果你被许以想象一个与当前生存状态远远不同的未来,但你的梦想又无法实现——这也同是常事——是不是就会这样?麦卡勒斯的纯青技艺不仅在于她展现这种暴力的不同形式的能力,而且在于她阐明了某种同样“美国”的东西也在频频与其相伴而生:韧性,站起来和不屈服的冲动,一种天生的对任何势力,无论人或命运,都不屈从的反叛形式。在这本书中,小女孩米克是对这一点最好的体现。尽管他们与他人沟通的渴望在剧烈燃烧着,但辛格的追随者中没有一个人懂得倾听和注意周围的人。他死后,他们才开始留心自身和他们的周遭环境。不再有“我要——我要——我要”,只剩下某种体谅。

如果我们要走出孤芳自赏的自我耽溺,体谅就是一笔必须付出的代价。所有伟大的小说作品,包括童话故事,都有必须付出的代价——得到水晶鞋之前总要经历过擦地。不能把自己的痛苦发推特或发短信给全世界,获得千万个或感同身受或以此取乐的同情者;不能在Kindle或iPad上下载自助类图书;没有抗焦虑药片;没有菲尔医生[139],没有甜心波波[140],没有《真实家庭主妇》[141](小说中那个迷人的小女孩贝贝的后人)。米克和她的家人不会成为真人秀明星,杰克不会动员大众在YouTube上要求社会公平。拯救他们的是优良的、老式的理想,一种人可以赋予无意义的生活以意义的信念,创造的欲望——面对世界,同时面对它的痛苦与不幸,不逃避闪躲。这种热情使他们得以与世界建立联系,这是某种既容易逝去又能永恒不朽的东西,有点像雪。在这种热情里有疼痛,有苦恼,有救赎,即便这救赎只是黑暗地平线上一只萤火虫闪烁的微光。

故事的结局注定不伟大、不辉煌:不会有钢琴演奏家爱上米克,全世界的工人不会团结在杰克的周围,考普兰德医生的痛苦不会减少。但还有那样一丝希望,因为如今辛格死了,他们除了说话不得不做别的事情——当他们求助于思考,寻求建立初步的计划时,他们再也不能时不时地猛然发作,诉诸暴力。虽然他们的朋友死了,但他们的冲动没有死,他们必须找到一种新的、更有意义的方式来将冲动表达出来。

所以,这个没有辛格的新时期是晦暗的,但在每个人物所做的决定中都有一丝希望。我们最后见到考普兰德时,他跟岳父一起坐在一辆马车里,启程去乡下。“他感觉到内心的火焰,他无法平静。他想坐起来,大声说话——他努力想抬起身子,却浑身无力。心里的话越来越多,不肯沉默。但老人不再听了,没有人听他说话。”

杰克发现辛格死了的时候,心里充斥着一股离开小镇的冲动。但这一次他会去哪里呢?“他想到了一些城市——孟菲斯、威明顿、加斯托尼亚、新奥尔良。他会去一个地方的。但他不会走出南方。熟悉的骚动和欲望又来找他了。这次却不一样。他不再渴望开放的空间和自由——而是恰恰相反。”这时,杰克才想起考普兰德医生,想起有一次他去考普兰德家拜访的事,那时医生病得很重,下不了床。杰克径直闯了进去,没有注意到那些来看望威利的人。他走向病人的房间,看到考普兰德医生发着高烧躺在床上,他等也没等就展开了一场冗长而费劲的争吵。两人一直吵到彼此都神志不清,一个是在说胡话,一个是因为喝了太多酒。

如今杰克记起了医生那晚的建议:“别试图单打独斗。”杰克想:“考普兰德知道。那些知道的人就像一小撮赤手空拳的士兵,站在全副武装的大部队前。他们都做了什么?他们只是互相争吵。”他有种想跑去看考普兰德的冲动。但是考普兰德也走了,所以他转而去纽约咖啡馆找口东西吃。“内心的空虚感发作了。他既不想向后看,也不想向前看。”他想到辛格,他想到,“如今他只能独自摆脱这个局面,重新开始”。他疲惫不堪,感到自己没了根基、了无牵挂,但最终他的确离开了小镇:黄昏的太阳又伸出了脑袋。阳光晒在潮湿的路面,水汽挥发在空中。杰克不慌不忙地走着。他一走出小镇,一股新的能量就涌向他。这是一次飞翔还是猛攻?无论如何,他在前进。这一切都会重新开始。前方的路通向北部偏西。但他不会走得太远。他不会离开南方。这是很确定的。他心中有希望,也许他的旅程轨迹很快就会呈现。

这些人物一个个地开始掌控他们自己的人生,更脚踏实地地解决自己的问题。但这并没有阻挡他们继续握紧自己的梦想。米克坐在纽约咖啡馆里,推想说,“也许钢琴会有的,不会出现波折。也许她很快会得到一个机会。如果不是这样,所有的一切都有什么用呢?——她对音乐的感觉,她在内心世界里做的计划。如果一件事有意义,就肯定有用。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也是。它是有用的。”

还有比夫·布瑞农苦苦思索着那个永恒的谜团:是什么让人们成了他们所是的人。晚上,比夫就一个人,想着他这里是唯一一个整夜开着的地方,他喜欢这样。他想到其他人,想到世事变化,白云苍狗。危险,暴力,不只存在于他家后院,它们也存在于千万里之外的大西洋彼岸,像致命的病毒蔓延整个世界。收音机开着,里面传出一个外国人的声音,说德语、法语或者西班牙语——他听不出来,但来自大西洋彼岸的这个声音在他听来像是黑暗中一句凶险的耳语。对他来说,“听起来感觉灾难就要降临。这令他极度紧张。他关上收音机,不被干扰的寂静更深了。他能感觉到外面的夜。孤独感攫住了他,他的呼吸加快了。”

在某个时刻,一种普世的理解短暂地闪现,在这种理解中,他因为将自己看成人类整体的一部分而心生敬畏。“屋内的寂静像黑夜本身一样深不可测。比夫呆呆地立着,陷入沉思。突然他感受到一股悸动。他有些晕眩,背靠柜台支撑住身子。在一道迅疾的光明中,他目睹了:人类的斗争和勇气;人性永恒地流过无尽的时间之河;那些辛劳的人们;那些——四个字——爱着的人。他的心灵开阔了。但只是一瞬间。他同时感到一种危险的警告,一支恐惧之箭。他吊在两个世界里……他吊在光明和黑暗之间。在尖酸的嘲讽和信仰之间。他猛地转过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