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16/18页)
与此同时,在杰克工作的地方发生了一场谋杀:一个年轻的黑人男孩被杀了,而杰克穿过大街拼命逃跑。起初是他介入了那个黑人男孩和一个白人男孩的打斗,后来这升级成了一场大规模的斗殴,一群人带着剃刀和小刀加入进来。他被打昏了,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半躺在一个黑人男孩的尸体上”。男孩死了,警察正赶来,杰克开始逃跑。他跑去凯利家的住宿公寓找辛格先生,不料发现辛格已经死了,不能再给他安慰。这个消息并没有让他悲伤,却激起了他的怒火。似乎对杰克来说,辛格一死,所有他讲给辛格听的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都一同死了。
“这有什么用?”不仅对于米克,对杰克,对考普兰德医生,对比夫·布瑞农来说呢?辛格的死标志着米克童年的结束——她是故事里唯一真正处于青春期的人——但它也象征了这三个成年人的转变期。巨痛与幻灭,以及一场死亡,才唤醒了他们的意识,将他们从因孤独绝望而起的暴力行为中拯救出来。这是第一次他们不再能够怀着这个男人可以理解他们的希望一直说下去。他们不得不慢下来,反思,考虑。辛格的死在某种意义上解放了他们,逼迫他们既面对表面上的现实,也面对他们内在生命的现实。既然他们再也不能绕着幻想原地打转,对不理解他们的辛格满心热切和渴望地重复自己的幻想,他们就不得不做些什么,不得不采取行动。
对麦卡勒斯来说,成长有两个阶段:意识到自我,以及归属的意愿。“精神孤立的感觉是我们无法忍受的,”她写道,“在身份的最初确立之后,脱去这种新发现的分离感,归属于某个更宏大、更强有力的东西,而不是弱小、孤独的自我,就成了随之而来的、不可避免的需要。”当我们通过与他人建立联系而允许自己改变时,我们就把青春期留在了身后。对麦卡勒斯来说,这种“对身份的粗略理解是随着始终不停的、贯穿我们人生的重心转移而发展的。或许成熟不过就是个体从这种种转变里了解到自身与他身处的这个世界的关系的历史”。
《心是孤独的猎手》中的所有人物都因为无法与人沟通,无法表达充盈内心的渴望而深受折磨。这一后果严重的无力感可以导致暴力。辛格死后,每个主要人物都震惊而悲痛欲绝。对每个人来说,这种震惊都带来了一段过渡期或麦卡勒斯所谓的“转变”。小说的所有人物中,只有辛格——镇上的每个人都认可他,相信他懂得并理解他们——除了与他的朋友安东尼帕罗斯沟通,就没有真正的目标或理想了,而安东尼帕罗斯反过来对辛格也没有理解,和辛格不同,他对他并没有真正的善意。
辛格的死对每个逐渐依赖他的人物来说都是一种解放,因为这逼迫着他们直面真实的自我,在不加修饰的、原始的状态下面对他们所渴望的东西。若说这样的解放可以毫无痛苦地到来,那定是谎言,我们可以读戴尔·卡内基或者某些自助类畅销书学习如何抑制悲伤,或者从某个人生故事中汲取慰藉,这样的故事对痛苦和残忍的描述通常就像你为了缓解牙疼而啜吮的棒棒糖一样。或许这些人物自己并不知道,但作为读者我们意识到,其实他们之中最幼稚的人是辛格。他没有理想,这是一种他们与世界建立联系的方式。辛格的世界,他的痴迷,起点与终点都是他的朋友安东尼帕罗斯,但通过另一个人活着是不够的。辛格死了,我们才发现,原来其他人都有他们为之活着的某样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还能活下去,为什么他们最后或许可以成功地取得他们所追求的东西。要建立联系,你身上需要有某种值得建立联系的东西,某种舍弃自身成为比自己更大的事物的一部分的渴望。理想以一种神秘的方式从中运作——它的回报无法计算,也无法存进银行——然而没有哪种民主,没有哪个真正的人类社群可以没有它而存活。
在辛格死去之前,比夫、米克、杰克和考普兰德医生都不只是天真,而是幼稚。他们不仅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而且不懂如何明确表达这感觉,这样的无力留给他们一片巨大的空虚。如果无法填满,这空虚或内心的痛苦就会导向暴力——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对此种暴力的展现:杰克用头撞墙,考普兰德医生动手打自己心爱的妻子。但或许最大的暴力是温和的辛格做出的——他自杀了。
暴力是那么多美国小说的伟大作品中必不可少的部分。我们可以看到,它几乎以一种令人不堪忍受的、细致入微的方式在弗兰纳里·奥康纳和雪莉·杰克逊的作品中得到刻画,她们捕捉到的那种骇人的残忍都缘起于日常生活的无聊乏味、重复单调。或如纳撒尼尔·韦斯特的《蝗灾之日》,里面的人们蜂拥前往加利福尼亚逃避生活的无聊乏味,纵情娱乐,结果他们内心和思想的空虚却将他们引向了一场群体暴力。《心是孤独的猎手》多了些希望,少了些残暴,但它一样叫人惶然不安。对我来说,小说中最悲剧的暴力行为莫过于辛格的自杀,这是一种发自深层绝望的行为。处于频谱另一端的则是贝贝的意外枪伤,她是比夫的小外甥女,猎枪在米克敏感的弟弟手中意外走火,两个家庭的生活就此都陷入一团混乱。接着是被压抑的愤怒和挫败感瞬间引燃的暴力,既有个人的,也有政治的,即我们在杰克和考普兰德医生身上所看到的,他们强烈的愤怒使他们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使他们疏远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这个故事开始于这些不合群的小镇人物的私人生活,却最终将他们与整个人类的命运联系到了一起,因为只有米克的犹太人朋友哈里·米诺维兹在接近这种危险的感觉时感受到了威胁。故事的最末尾写的是比夫,他在呈现给我们一丝希望的同时,也留给了我们一种毛骨悚然的危机感:他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大西洋彼岸的声音彼时仍像遥远的鼓声,向我们预示着即将到来的事物。正是同样一种冲动逼着那温和的“另一个迈克”把他心爱的狗塞进麻袋痛打,或许也同样是这种冲动迫使那些不如意又受孤立的学生采取暴力的手段对待他的老师和同学们,在科伦拜恩和桑迪·胡克这些可怕的悲剧中,愤怒不安的年轻人走进了校园,几十个孩子为此殒命。在那个弗吉尼亚理工学院的杀手屠戮自己的同学时,我自己的儿子就在一栋相邻的被封锁的楼里。他失去了一位教授,事发当天,连续几个小时,我一直在打他的手机,徒劳地想联系上他,我一直在想,我们的孩子从革命和战争中活下来了——但在这个宁静的美国小镇里,我儿子能从那个孤独而不安的社会弃儿肆意宣泄的暴力下活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