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分 卡森(第6/18页)
在乔治亚哥伦布的生活或许看起来颇受限制且范围狭窄,但卡森会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消磨大量的时间,那里极为丰富斑斓,有莫扎特和贝多芬,福罗拜、乔伊斯和勃朗特姐妹,D.H.劳伦斯、尤金[128]、契诃夫、果戈理和托尔斯泰作伴。如米克·凯利一样,她拥有一个外部世界,也有一个内心世界,那是一个她自己构筑的更为隐蔽的世界。我有时会把她想象成我的理想学生。在她未完成的自传《神启与夜之光》(Illumination and Night Glare)中,她写道:“大约十一岁的时候,我母亲差我去食品杂货店,我自然带了本书。是凯瑟琳·曼斯菲尔德[129]写的。路上我开始读书,我看得太入迷了,就站在街灯下读,被叫去买晚餐要用的食物时,我又继续读。”后来,她又显然因为花了太多时间读普鲁斯特而被解雇了。
与米克一样,她会花许多时间弹钢琴。她早慧,不用教便自己学会了弹钢琴。1932年,她只有十五岁,便得了风湿热,很长一段时间她都卧病在床,她开始思索自己人生中的选择。这是她第一次考虑当作家。她的朋友海伦·杰克逊说,那一年的12月,她去卡森哥伦布的家里探望,卡森告诉她:“海伦,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讲。我已经放弃当钢琴演奏家的梦想了。但没关系,我以后要当作家。”
她幼年时代的风湿热其实是误诊,后来治疗失当,导致了一系列严重的中风,这让她在三十岁时就几乎半身瘫痪。四十岁时,她的身体就毁了。最后那几年,她经受了一连串的复杂手术,目的是缓解她左手、手腕、手肘和腿上的萎缩造成的痉挛,修复碎裂的髋部和手肘,对抗肺炎、严重的心脏病和乳腺癌的反复围攻……然而,尽管有这种种病痛,她还是繁忙依旧,她始终在写作、接受采访。她的第一本书写于青春期的末尾,如果说在这本书里,她可以捕捉到各种感受的精髓,以如此具体的形式刻画痛苦,那么,这部分是因为痛苦就是她生活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她将它们化为己有,她以这样的方式,更有效地对抗了它们。
[127]蒂姆·波顿(Tim Burton),美国电影导演,善于运用象征和隐喻的手法,以黑色幽默、独特的视角而著称。代表作有《蝙蝠侠》《大鱼》《剪刀手爱德华》等。
[128]尤金·奥尼尔(Eugene O’Neill),美国剧作家,表现主义文学代表作家。
[129]凯瑟琳·曼斯菲尔德(Katherine Mans?eld),短篇小说家、文化女性主义者、新西兰文学的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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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9月,卢拉·卡森·史密斯二十岁,是年,她嫁给了英俊得堪称耀眼的里夫斯·麦卡勒斯。(“我第一次见他,便为一种纯粹的美所震动,”她后来这样写,“他是我所见的最好看的男子。”)他们是经一位名叫埃德温·皮科克的普通朋友介绍认识的。里夫斯也有当作家的抱负,但他从来没写下什么,在生命的最后,他为耗费如此多光阴照顾妻子、追随妻子而耿耿于怀。婚后第三年,她出版了《心是孤独的猎手》,之后她便引起了一场文学轰动。他们之间是一种谓激烈纠缠、爱恨交加的关系,有婚外情,离婚又复婚,而一切结束于一条同卡森所写的故事一样病态的留言。他们在巴黎附近的巴赫维勒(Bachvillers)生活了一段时间,在一段时期的美满与热闹之后,忧愁随之而来。1953年夏天,里夫斯突然开始谈论自杀,接着有一天,他就试图在他们果园里的一棵梨树上把自己吊死。树枝因为承受不住重量折断了。据卡森说,她当时的反应是:“拜托,里夫斯,如果你非要自杀,去别处找个地方。看看你对我心爱的梨树干了什么。”
在那次失败的尝试之后,里夫斯想到了另一个主意:一起自杀。他把卡森带到一个谷仓里,拿了条绳子给她看。他拾起绳子,指着头顶上的横梁说:“看那椽条,妹妹。坚固又牢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吗?在这上头吊死。我告诉你,这对我们俩来说都是最好的。”卡森告诉那时跟他们颇有些交情的田纳西·威廉斯[130],她觉得她已经说服他放弃一起自杀的念头了,但几天后,在去巴黎一家美国医院的路上,她注意到车子的后面有两截绳子。里夫斯告诉她,他不带她去医院了,他要去林子里,这样他们就可以一起上吊了,但他们要先停下买瓶白兰地。“我们得为了往昔时光喝一杯……来一次最后的放纵。”
里夫斯在店里买酒的时候,卡森跳下了车,在路上拦车去了一位朋友家。她立刻安排行程,离开巴黎去了纽约。两个月后,1953年11月18日,里夫斯告诉朋友,他次日要“去西部”了。他给身在纽约尼雅克的妻子拍了封电报,他说:“去西部——行李在路上。”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一个人要是觉得死期将近,就会说他要“去西部”了。第二天,人们发现里夫斯死了——他在旅馆房间里自杀了,独自一人。
在里夫斯悲剧的死亡之后,卡森试图将他从自己的生活中清除出去。这或许是处理烦恼与痛苦最简单的方法了。与此同时,她身体上的病痛继续折磨着她。她几乎无法坐着,一直被血液循环的问题折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她都必须抬起左腿,直直地在身前举着。她一度被告知必须截肢,但她始终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后来她知道了,她得了骨癌。尽管如此,她从没有停下四处旅行的脚步,没有停止写作。
虽然她的身体残疾越来越严重,剧烈的疼痛一直折磨着她,但卡森·麦卡勒斯还是很忙碌,她太忙碌了,事实上,她的工作量能让一个健康无虞的人都能因为极度疲劳而病倒。她拼命写作,终于出版了一部新小说,《没有指针的钟》。她还写了一部剧本,《奇妙的平方根》(The Square Root of Wonderful);一本诗集,《像酱菜一样甜,像猪一样干净》(Sweet as aPickle and Clean as aPig);她在未出版的回忆录《神启与夜之光》上花了很多工夫;写了为数众多的随笔和文章,甚至参与把自己的小说改编成戏剧与电影,还为一部以《伤心咖啡馆之歌》为脚本的音乐剧填了词。在手术与写作的间隙,卡森腾出充裕的时间社交,和友人保持联络——优秀的老式美国的坚韧性格,向生活和死亡挑衅地竖起中指,而今天,对这样的态度,人们鼓励得太少,也欣赏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