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第10/12页)

商人上楼时,他默默地跟她一起等待着。戴维森进来了。

“很抱歉请你来这儿。”她一脸凄苦地望着他。

“我正等着你叫我来。我知道上帝会回应我的祷告。”

他们相互盯视了一会儿,随后她把目光移开。说话时她一直看着别处。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要悔过。”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祈祷。”

他转身朝向两个男人。

“让我单独跟她待一会。告诉戴维森太太,祈祷已经有了回应。”

两人走出去,把门关上。

“真了不得。”商人说。

那天夜晚,麦克菲尔医生迟迟无法入睡。听见传教士上楼时他看了看表。已经两点了。透过隔开两个房间的木板墙,他听到戴维森大声地祈祷,直听到精疲力竭,才沉沉睡去。

第二天早上看见戴维森时,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传教士比任何时候都更苍白,很是倦怠,而眼里却闪烁着一种非人的火焰,似乎他心中充溢着难以抗拒的喜悦。

“我要你马上下去看看萨迪,”他说,“虽不能指望她的身体能好些,但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转变了。”

医生感到又乏力又紧张。

“昨夜你跟她待到很晚。”他说。

“是的,她受不了我离开她。”

“你看起来很得意嘛。”医生怒气冲冲地说。

戴维森双眼放出狂喜的光芒。

“伟大的慈悲已经赐予了我。昨天夜里我有幸将一个迷失的灵魂送入耶稣仁爱的怀抱。”

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上。床没有收拾,房间里也很乱,她甚至懒得装扮自己,只穿了一件肮脏的晨衣,头发胡乱打了个结。她的脸用湿毛巾稍微擦了一下,脸哭得肿胀起皱,一看就是个邋遢浪荡的女人。

医生进来时她抬起那双呆滞的眼睛,既惊恐又颓丧。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你想的话,他马上就到,”麦克菲尔尖刻地回答,“我只是来看看你的情况如何。”

“哦,我觉得还好,你不用担心。”

“你吃什么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了点儿咖啡。”

她焦急地望了望门口。

“你认为他很快会下来吗?我觉得有他在我这儿,就不那么可怕了。”

“你还是星期二走吗?”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让他快点儿来吧,你对我没有任何用处。他是现在唯一能帮助我的人。”

“那好吧。”麦克菲尔医生说。

在接下来的三天里传教士几乎把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萨迪·汤普森,只在吃饭的时候跟其他人碰面。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吃得很少。

“他要把自己累垮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要是不小心点儿,会垮掉的,可他就是不知吝惜自己。”

她自己也是苍白无力。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自己睡不着觉。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那儿回到楼上以后就开始祈祷,直到精疲力竭,但也没怎么睡,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好衣服,出去沿着海湾散步。他做的梦很奇怪。

“今天早上他告诉我,他梦见内布拉斯加州的群山了。”戴维森太太说。

“挺有意思。”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想起自己当初穿越美国,从火车的窗户看见过那些山岭,就像巨大的鼹鼠丘,圆而光滑,突兀地立在平原上。麦克菲尔医生还记得当时他猛然联想到那很像女人的乳房。

戴维森的躁动不安甚至连他自己都无法忍受,但又被一种美妙的兴奋情绪所鼓舞。他把暗藏在那个可怜的女人内心角落里的残根余孽彻底拔除,跟她一起读经,跟她一起祈祷。

“简直太了不起了,”一天晚餐时他对其他人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如深夜一样黑暗,现在已如初雪般洁白。我既谦卑又害怕。她对所有罪过的那份悔恨,很美。我都不配触碰她的衣裳。”

“你还执意把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关三年。我觉得你总该饶了她,别让她去遭那份罪吧。”

“啊,可你不明白吗?这是必要的。你以为我的心没有为她流血吗?我爱她就像爱我的妻子和我的姐妹。她在监狱的时候,我会一直承担她所遭受的痛苦。”

“胡说八道。”医生不耐烦地喊了起来。

“你不明白,因为你看不见。她犯了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会忍受,会挨饿,受到折磨和羞辱。我要她接受对人类的惩罚,以此作为向上帝的奉献。我要她快乐地接受一切。她拥有的机会只有我们少数人能得到。上帝非常好,非常仁慈。”

戴维森的声音兴奋得直颤,几乎无法听清从他唇间狂泻而出的话语。

“我整天跟她一起祈祷,离开她后我又去祈祷,我用全身心的力量祈祷着,让耶稣赐予她这巨大的仁慈。我想要在她心里种下甘受惩罚的热切愿望,即便最后我放过她,她都会拒绝。我要让她觉得监狱的惩罚之苦是她摆在我们至福之主脚下的感恩祭奉,主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日子慢慢过去。整个屋子里的人都关注着楼下那个可怜可鄙、深受折磨的女人,生活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中。她就像血腥的偶像崇拜中为野蛮祭奠备下的牺牲品,被恐惧支配,变得麻木。她忍受不了让戴维森离开自己的视线,只有他们在一起,才能唤起她的勇气。她对他产生了一种奴性的依赖,不是在哭就是在读《圣经》、做祷告,偶尔精疲力竭,冷淡麻木。她确实期盼着严酷考验的降临,因为这似乎给了她一条直接而具体的出路,让她逃脱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她无法长时间忍受那不停袭扰的种种莫名的恐惧,弃绝了罪愆,也抛开了一切个人的虚荣心,蓬头垢面,穿着那件俗气的晨衣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已经四天没脱睡衣,也没有穿长袜了。房间里乌七八糟,东西乱丢。同时,雨仍在残酷地下个不停。本以为天上的水都已经倒空了,可雨依然倾泻如注,铁皮屋顶上的敲击声不绝于耳,简直教人疯狂。所有东西都潮湿发黏。墙壁和地上放置的靴子长出了霉斑。难眠的长夜伴随着蚊虫嗡嗡嘤嘤的愤怒吟唱。

“这雨哪怕只停一天也好啊。”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期待着星期二那条去旧金山的船从悉尼抵达。这种紧张的滋味实在不堪忍受。对麦克菲尔医生而言,他只盼着赶紧摆脱这个倒霉的女人,他的怜悯、他的愤懑也因这种愿望而统统化为乌有。无法避免的事情只能承受。他觉得,等那条船一开走,他连呼吸都能畅快些。萨迪·汤普森会被总督办公室的一位职员护送上船。这人星期一晚上来访,告诉汤普森小姐早上十一点做好准备。戴维森当时跟她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