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雨田和小蔓(第5/7页)
她一激动就给爹爹去电话了。
“您给螃蟹们找到新家了吗?”她问。
“当然哪。女儿的命令怎能违抗?你已经习惯了么?”
“爹爹已经知道了啊,消息真灵。谁告诉您的?”
“没人告诉我,是小蔓自己透露出来的。”
“我习惯了。开始有点难,现在反倒感觉很好。您听我的声音怎么样?里头有什么信息?”
“我觉得雨田还要在那边待一阵。要是寂寞就来我这里,我们可以一块去古平老师家。”
“啊,那当然好。不过以后会天天去古平老师家了。再见,爹爹。”
小蔓的眼前出现了月光下的竹影,还有雏鸡的低语。她的心情完全平静下来了。她想,爹爹是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她当然爱爹爹,可是她又不想同他走得太近,她有时还故意同他作对,比如上次生日就是这样。她之所以要这样做,常常是因为对自己没有把握的缘故。小蔓很久以前常忽发奇想,认为爹爹也许会恨她。要不是因为她,妈妈不是还在吗?成年之后,这种想法当然消失了,但还是觉得爹爹对她隐瞒了过去的什么事。她不爱刨根问底,她希望有一天那类事会自己浮出水面。可是并没有,看爹爹的表情是看不出的,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尽管小蔓有时想惹爹爹生气,但煤永老师好像从来学不会生女儿的气。直到雨田进入她家之后情况才有所改变。小蔓会忽然在爹爹面前冲雨田发火,这时煤永老师的脸就会晴转阴,显得很难堪,往往拖长了声音说:
“小蔓啊——”
爹爹离开后,小蔓向雨田说起这事就会大笑一场。
“我爹对你比对我满意得多!”她说。
听了这个评价,一贯沉静的雨田居然红了脸。
可是雨田如今毕竟离开了,这一次他不是进监狱,而是自己选择去了非洲。小蔓刚一确定这个消息就明白了,非洲对于雨田来说是很适合的。她甚至有点嫉妒他——他终于心想事成了。她通过电话摸清了神出鬼没的雨田的行踪。一位他的珠宝行的同事告诉小蔓说,雨田申请去非洲申请了一年半才得以成行。“他真是坚韧不拔啊!”那人说。
雨田为什么要瞒着她去非洲?有可能他是担心她不同意他去。要是这个原因的话,雨田真是多虑了。她不是那种死脑筋,她自认为有足够的灵活性。从之前他坐牢那一次这一点就得到过检验了。那么,也可能根本不是这个原因,而是他要在没有任何干扰的情况下去弄清他生活中的某件事。那会是一件什么事呢?小蔓感到自己有点接近答案了。正因为有这种直觉,小蔓后来同他通电话时才变得越来越冷静了。有一次通话时,她相信自己看见了天空中的那只兀鹰,但下面的草原模模糊糊,也没见到其他动物。
小蔓不知道等待着她的会是什么消息,她可不是什么先知。爹爹也不是先知,可爹爹有超出一般人的嗅觉,既然他说了雨田要在那边待一阵,一般来说他不会判断错。什么是“待一阵”?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她已经习惯了有雨田在家里,现在要习惯家里没有这个人。
幸亏她现在有了学校的职位,现在她同雨田不是已经各得其所了吗?她知道教小学是很操劳的,她天性里头愿意过一种操劳的生活,现在终于逮着机会了。很小的时候,她不是连爹爹理发的事都要管吗?她从什么时候起变得这么懒散了?真是羞愧啊。面对谢密密这样早熟的孩子,小蔓尤其羞愧。爹爹打发他来的用意是明显的。
雨田忽然主动给她来电话了。她屏住气一声不响,因为她在看他头顶的那只鹰。如果她一讲话,非洲的画面就会全部消失。事情总是这样:只能一个人讲话,或者她,或者他,这样就能身临其境。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的确看见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雾中了。他换了地方,这是他刚才含糊地告诉她的。他坐上吉普车,驶向了另一个名字不详的国家。从后窗向外瞧,可以看见远方的狮群。
小蔓迷惘地对自己说:“非洲的姑娘怎么样?”接着她就扑哧一笑。刚才她看见的可不是姑娘,是狮子。不过那些狮子也许是黑人女郎的化身?多么迷人啊。那么雨田,还会回来吗?同上一次雨田坐牢时不同,这一次她没有出去做苦力的冲动,她老是遐想,她感到这种遐想对自己有益。如果雨田在河里,她就在脑子里设想一场谋杀,她自己是唯一的观众。如果雨田在草原上,她的思路就跟随那只兀鹰盘旋,准备着一头扎下去,介入下面的争斗。如果雨田坐在吉普车里跨越国境,她就会看见埋伏在凤仙花丛中的歹徒。小蔓只要一静下来就关注着雨田的事业。奇怪的是这种关注并不影响她自己的心绪,她觉得自己现在反而比从前更有定力和信心了。她找到了绘画的灵感,她现在画出的水墨猴应该可以直接同雨田对话了。最近她同爹爹又恢复了幼年时期的那种依恋关系——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啊!
她隐隐约约地感到雨田的远行是明智之举。不然的话,她都不能判断出自己已经沉沦到什么程度了。她一贯认为雨田是心灵敏感的人,很可能比自己更敏感。他能不看出她的身心的停滞吗?
那一次从古平老师那里回来,小蔓就下定了决心要做一件事。后来那件事的轮廓就慢慢显出来了。她一时冲动就打电话告诉了爹爹。她打完电话又后悔了:毕竟没有把握啊。如今她顺利地获得了职位,可是她究竟适不适合教书育人?如果她的班级多来几个像谢密密这样的学生,她的神经可就要崩溃了。雨田啊雨田……现在还念叨他有什么用?
小蔓下楼到小区的花园里跑了十几圈。她眼里的天空是非洲的天空,那两只灰鸽则成了兀鹰。
她跑完步回公寓楼时碰见了雨田珠宝行的那位同事。他是来公寓看他弟弟的。
“小煤,你过得很潇洒啊!”他说。
“是吗?珠宝行的同事怎么样?也很潇洒吧?”
“不,你说得不对。实际上,入了珠宝行就像入了地狱。工作虽不累,却每天心神恍惚。雨田告诉过你吧?”
“他从不谈这类事。他是个开朗的人。”
“真可惜啊。”
“你的意思是他要倒霉了?”
“不,你说得不对。我的意思是,我要是像他一样轮上去非洲就好了。身在珠宝行,企盼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位同事的话令小蔓对珠宝行的工作摸到了一些头绪。难怪雨田一直说自己愿意待在珠宝行,他真是个深谋远虑的家伙。
小蔓在公寓的阳台上坐到深夜。后来一个久不联系的大学同学给她来电话了,那人的声音幽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