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摩里沙卡的姑娘(第6/7页)

经过了死亡体验,拉近了小帕吉鲁与文老师的距离。他让文老师走进银杏树教室。然而,她还仍不懂小帕吉鲁为什么蹲在树下凝视地上,即使是冬雨,他穿上雨衣,躲在桌下避雨。文老师撑伞靠近树下。银杏叶凋零,地上落了一圈清水灿烂的树叶,小男孩愿意抬头看她了。

“他在想什么?”文老师这样想,但是更多时候她也蹲在地上,想,“我在想什么?”

帕吉鲁迷恋落叶,把一季的银杏叶黏在十八本课本,主动以“这是作业”交给文老师。文老师发现落叶是照某种秩序分类。它们挂在树梢时的大小、纹路不尽相同,被鸟啄虫啃后更没有重复。每种落叶的死法不一样,每种落叶的尸体不一样。树叶归类的行为深烙在文老师脑海,到了三月,在孵豆苗观察植物生长的生物课,她把绿豆袋撒了,满地豆响。她愣了。她想,小帕吉鲁用落叶计算一株树的叶片量,一棵银杏有四千三百八十二片叶子,那么这地上有多少绿豆?

他给了她灵感,不顾仍在上课,兴奋地冲到树下,问:“你在算这个树下有多少种子吧?”

小帕吉鲁抬头,用小脸看她,眼角闪过光似。

“我们一起来算吧!可是得找范围。”不出几秒,文老师拿起一根树枝,朝地上画了圈。圈蛮大的,把树教室囊括了。然后,她说应该够了,我们看看这圈子里有多少种子。

小帕吉鲁站了起来,点头。

文老师拿来铲子,往圈子内挖,用奇特的譬喻说:“把地皮铲起来,像地毯洗一洗,种子自己会掉下来。”

这种洗地毯以筛选种子是很科学的。文老师教小帕吉鲁,把铲起来的泥土剔除大石块,倒入他们制作好的几个木箱清洗,去除大量的黏土与腐殖土,剩余的有机物质内有各种奇特的种子,共四千多颗种子。两人相信,种子离开母树的旅程是伟大冒险,有翅膀的枫树种子飞离了100公尺不足为奇,猿尾藤、虎杖、光蜡树、泡桐与榔榆的孩子飞了500公尺,台湾榉奇特的演化让种子随着黏附的末梢枝叶飞了800公尺,来到银杏教室。不过,有种的种子高达一百多颗,薄薄的、扁扁的,像小耳朵。文老师说:“要找树妈妈最好的方式是等小宝宝发芽长大,去附近比对。”

过了一个月,小帕吉鲁拿着小树苗比对到1公里外的崖边,强烈山风吹得四棵木荷摇晃,这解释种子为何能有高超的抛掷技术射向远方。小帕吉鲁兴奋地折下树枝跑回来,跌跌撞撞,冲进教室,大喊:“我……找到‘小耳朵树’了。”

你终于说话了,文老师心想,心中有股悸动。

黄狗蹲在帕吉鲁身边,舔着他的脸。

帕吉鲁醒了,一道刺骨的疼痛从右手传来。他无法翻身,受伤了,转头看见骇人画面,他的右臂消失在倒木与地面接触的间隙。正如同面对危难的瞬间保护反应,他用力抽手,只有疼痛传回来。他喘口气,以更大劲道拉手,传来一种撕裂肉体的炽痛。他的手卡在树木底下,动不了。在隔着倒木而看不到的远处,那台有着长锯齿的电锯待转中,“突突突”发出嘲笑似的。

他额头冒汗,知道自己狼狈的由来,他拿电锯砍树之际,地震来了。如果他使用传统锯一定能感受到地震来临,早做防备,但是操作电锯会产生振动,使他忽略了危险──主震骤然到来,砍伐中的大树很不稳,在地震的激烈摇晃中失去支撑力,朝他轰然倒下。他机灵闪躲,避免了树干直接压身,但树干太大,手臂还是难逃一劫。

帕吉鲁观察自己的困境。压他的树有二十几吨,他的手好死不死被压在岩盘上,他用左手挖开,希望是风化岩或岩石下是松软的土。他挖了十几分钟,指甲塞满黑土屑,毫无作用,他捡起身旁10余公分的树枝继续干活,直到断裂几次的树枝只剩掌心那截。干,他怒骂。这一带全是岩盘,千年扁柏伸出趾根牢牢盘踞,它们靠这样抵抗过数百个的强台与强震。

“我要逃,不能死在这。”他告诉自己。

太阳慢慢西斜,从树梢投下无数的光斑,黄狗在身边走着。帕吉鲁在右手肘关节下约5公分处被大树压住,他往右翻,身体贴在树干,用两膝盖当支点移动原木。他试了十几分钟,把自己当作是鹤嘴撬或转材钩,试着把树翻动,二十几吨的树就是文风不动。最后,他把今天仅剩的几缕气力,对树木又踹又顶,发泄情绪。而那台电锯在“突突突”待转两小时后熄火了,四周安静。

当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四十几公尺高的树冠,森林潮湿,帕吉鲁今晚要在这度过。他用两脚勾来落叶,左手摘光附近的箭竹与昆兰树叶,勉强可当床垫,还有黄狗也是取暖的家伙。他们偎抱,寒夜来袭,刺鼠爬过,两只灰林鸮在相隔百公尺的附近“呼呼”叫得紧,一只白面鼯鼠从树干飞过,另一只随后追去,发出乌兹声响。帕吉鲁觉得这些背景声音非常感伤,令人难眠,并担心自己一睡不醒了。

他断续有些梦,跟痛苦与挣脱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凌晨四点,他惊醒时天未亮,混合落叶与蕨草的床铺湿濡不堪。他仍抽不回右臂,痛处完全消失。这不是好现象,这意味着他的右手肘已坏死。他把黄狗推开,期待蓄积了一晚的体力能扳开倒木,直到曙光把树冠打亮,叶片的露水流荡着繁缛的光芒,他的体力耗尽了。这是一日之始,他极度饥渴,做了一件令他自小想尝试的事──他脱下裤子,把尿撒在钵状的左手,毫不犹豫地喝下去。

“去找人来。”帕吉鲁把黄狗捉来,摸摸它的颈子。

找人救他,是最有效率的方法。他被压在咒谶森林的北方边缘,这里绝少有人来。帕吉鲁恳求黄狗跑到森林南方的伐木区,或回到村庄搬救兵。黄狗哪懂帕吉鲁所言,轻摇尾巴,愣着看,眼睛黑黝黝,眉毛皱了一下,浮现古怪表情。帕吉鲁搡了一下狗屁股。黄狗走了几步。

“回来。”帕吉鲁喊,黄狗看着。

狗要带走些什么,给路上遇到的人说明他需要帮忙,比如求援信。他身上除了脏衣物,口袋空空,胸口挂着“彩虹碎片”项链,这些用不上。他想剥下一块扁柏树皮写字。

扁柏的树皮较厚,俗称厚壳仔,这意味帕吉鲁要徒手剥树皮很难。他需要东西挖树皮,身体下躺的大岩盘是好工具。他挖掉一寸多的腐殖土,寻找石盘的缝隙下手。世界对他开了极其无奈的玩笑,岩盘太大,找不到地方使力。在左臂奋力延伸之处,他以折断两根树枝与指甲断裂的代价,两小时后,凿下一片半公分厚的石片。尽管时局艰困,他也要喝下第二泡自己的尿庆祝这好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