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14/18页)
“那饕餮说,这汤底,是她层层过滤,共有三十道工序,确保没有一点杂质,却保持了全部由血肉中熬出来的精华,才有如今的透明。”檀先生立在一旁,欠了身解说:“这只手连骨头都一并酥烂了,却依旧保持形体不散,待会儿是必须连骨带肉,全部吃掉的。”
若换了旁人,如此骇人场景,只怕是要当场吐出来。琅琊王面上却纹丝不动,只举起筷子来,点了点头:“她倒是费心。”
这一道长生肴他吃得是慢条斯理,果真连着骨头都嚼烂了咽了下去,最后还端起盏来,将全部的汤都喝的一干二净。待他放下盏来,两侧额角都是薄薄一层细汗,只是闭目不语。
“如何?”檀先生紧张地问。
琅琊王没有答话,凹下去的面颊,眼看着一点点地丰满起来。他欣喜地伸了手,打量着指甲上重新充沛的血色,又取下头上的玉冠,散了满头黑发下来——
“可还有一丝银丝?”
他一面问,一面站了起来,在室内尝试着走了两步,哪里还有病重的样子?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面上肌肤丰盈,莹莹生光。
“恭喜王爷!”
琅琊王尚未来得及大笑出声,耳边便传来一阵遥远的爆炸声。他跟檀先生站到窗边一望,有火光直刺入夜空,伴随着滚滚烟尘,只消一会儿,便朝四面蔓延开来。紧接着是人声喧哗,竟然连王府内也充满惊惶的喊声。一个女子的声音在门外哭着:
“王爷,寒潭寺跟四璟园忽然被人炸了!整座王府都是老鼠乱窜,还学人行走,嘴里口口声声说什么,麒麟王就要回来了——王爷,王爷,这里住不得了!”
“没错,那混世魔王将要再临。你们还是收拾细软,各自逃命去吧。”
他待得门外没了动静,转头问道:“不是说要等到天亮,明暗相交的那一刻再开塔?”
檀先生面露惶恐:“并非属下所为!”
“罢了。那朱雀鬼胎本来就易爆,提前开便提前开吧。吩咐下去,本王即刻要去莲心塔——”
下一刻,原先被那女子守着哭了一阵的门轰然炸裂。撕碎了门扉,冲进室内,蔓延开来的,竟是些气势汹汹的粘稠阴影,还夹杂着咆哮声:“言而无信!”
檀先生挡在了琅琊王身前,将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木制的饕餮傀儡举了起来。那饕餮是他亲手一点点削制而成的,已经失了一只前臂,脖子上一枚袖珍的黄金质地的项圈闪闪发光。
他揪住了那饕餮傀儡的脖子,朝旁边狠狠一扭。
那阴影犹如海潮,本来已经快要扑到他们眼前,此刻迅速退了下去。朱成碧从阴影中滚了出来,捂着脖子还在咳嗽:“不是说好,不伤无夏城!?”
琅琊王站到她身边,俯视着她。他朝檀先生招了招手,后者将饕餮傀儡放在了他的手心里。
“本王只说把你家账房还给你,什么时候说过会不引爆朱雀鬼胎?”
一只优美修长的手按着那傀儡的上半身,另一只却在将整个下半身朝一侧用力翻转着。就好像有同样的无形的巨手也施加在朱成碧身上,她被压在地上,完全无法动弹,整个身体都被翻转成诡异的角度。
“本王这一生,不知道有多少次差点儿病死,日复一日地躺在床上,被喉咙里的血块呛得无法呼吸。总以为下一刻就要死掉,却一次又一次地活了下来。”
琅琊王语调闲适,犹如在话家常。手上的力道却完全没有松懈,只听的手中的傀儡咯吱作响:“每一次,本王自鬼门关上熬过来,都会平白生出些恶意,总想着要找一个旁人,也叫她尝尝我尝过的苦楚。”
只听咔嚓一声,他活生生扭断了饕餮傀儡的脊背。朱成碧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刚才一直在颤抖不止的双腿忽然一下子软了下来。
“如何?是不是半身都毫无知觉?简直生不如死?”
琅琊王抓起了她的头发,将她扯得不得不仰着头:“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人,若是见到你狼狈成这个样子,可还会回头看你一眼?”
她没有回答,一双大眼虽然是睁着的,却毫无光泽,只剩空洞,像是已经痛得失去了知觉。
琅琊王顿时觉得无趣,松手站了起来。
“王爷何不直接告诉她,是常青将她给卖了?”檀先生在后方说。
“黑麒麟已经是囊中之物,我又何必多嘴?再说,阿瑗之事本王还欠她一个人情,这下就算还了吧。”
那孩子蜷缩着身体,在包绕着自己的火焰当中哭泣着。
她走得越近,就听得越清楚。它在哭着被亮光灼瞎的眼睛,哭着终日不得自由的痛苦,哭着久远的,几乎已经遗忘的梦境——在梦中,它曾被温柔的歌声所环绕。
她揪住身边之人的衣裳后摆,再也不肯朝前一步。那人察觉到她的异样,蹲下身来,好跟她的个头平齐。
“焰儿,我也不忍逼你面对这朱雀鬼胎,但如今整个无夏城危在旦夕,还是请你无论如何得想起来……”
想起什么?她瑟缩了一下,习惯性地将大拇指放到嘴里吮着。他见了这个动作,不由得长叹了一声。
自她重生以来,这人类一直陪在她身边,起初她对他又惊又惧,没少啄他的手指。可他包好了手指,又过来给她换水换药,到她化出人形,又是他带她去买新衣新裙,日日给她梳头。他总盼着她能想起来,可她实在不知道该想起什么。但眼见着他这么愁眉不展,连带着她也要愁起来。
“那孩子在哭。”她把大拇指拔出来,吞吞吐吐地说:“鲁叔叔不喜欢它哭……”
“是的。”他转了头,去望悬在他们头顶的朱雀鬼胎。他表情严肃,整张脸犹如刀刻斧削一般:“真是丧尽天良!”
一个念头犹如雷霆,劈开一直以来包围着她的黑雾:那表情,她之前曾经见过的!忽然间,她发现自己身在半空,正急速坠落,而眼前这人紧跟着扑了下来,紧紧地抱着她,说——
但求同死。
她打了一个寒颤。
黑雾重新合拢,刚才的光影犹如清晨的梦境一般消失了。她拼命搜寻着它留下的痕迹——只剩下一段曲调,她曾经为他弹奏过……很多很多次……
“是的,焰儿,是这个,你想起来了?”
他一用力,竟然将她整个都高高举起。他如此欢喜,双眼发光,只看得到她,所以没有能够察觉到,这动作惊扰到了身后的朱雀鬼胎。它睁开了布满白翳的瞎眼,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开始了剧烈的咆哮。
数道漆黑的剑闪着寒光劈了下来,却在离徐若虚的鼻尖只有一寸的地方堪堪停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