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16/18页)

“……你用了什么做的长生肴给他?”

如此关键的问题,他应该见到她的第一眼便问的,却非要等到此刻,用这样可怕的方式察觉到真相。他还记得她曾伸向他的那只手,晶莹剔透的小指上,曾有红线缠绕,明明当时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握住——

“你用了什么!?”

朱成碧怔怔地望他,接着却忽然展颜一笑。

之前她在苍梧山中,为了捕捉耳鼠为他修笔,曾在雪中蹲守了七日六夜,不曾动弹过。等他终于寻到她,远远地只望见个雪团子,闪着对金光闪闪的兽眼,见他出现,欢喜得哎呀一声,便要站起来。可她忘记自己蹲伏太久,腿早就麻了,刚站起来,又没头没脑地摔了下去。等他赶过去把她拎出来,她已经沾了一脸的雪。他絮絮叨叨地替她擦掉雪沫,一点一点地,露出下面明艳动人的一张笑颜,看得他只是一愣。

谁想到如今她的笑容,竟然比那时,还要耀眼,犹如烈日熊熊,不容逼视。

“你回来了。”她轻声道。

烈焰袭来如此突然,鲁鹰根本不及躲避,只顾得上将曲焰护在怀中。

他心道这下要被烤作焦炭,等了许久,却只觉得周身暖洋洋的,睁眼一看,他怀中那个稚嫩的小女孩生出了一对流动着火焰的翅膀,将他犹如雏鸟般护在下面。她抬头望着鬼胎,神色凄惶,接着便开始了歌唱。

是之前曲焰用箜篌弹给他,好让他静心定魂的曲子。他却从未听她用朱雀的歌喉唱过——

她唱着曾经给出过的承诺,唱着永不再来的梦境:睡吧,我的宝贝,妈妈就在这里。我哪里都不去。睡吧,我向你保证,当你醒来,便会破壳而出,你将阳光中展翅高飞……

曲焰的眼中积满了泪水,但她将这谎言一唱再唱,直到那鬼胎闭上了眼睛,沉沉睡去。它的形体朝中间萎缩下去,终于成为一枚焦黑的,还在冒着青烟的蛋,从封印当中掉落在地。

“……十卵也未必能造一只鬼胎,北狄却能造出四只来。这么说,我族竟未全灭!”

鲁鹰察觉到她语气的变化,不由得浑身发僵:“你,想起来了吗?”

檀先生的肩膀抖了一阵,忽然停了。他伸了一只手,抠着脸上的那副面具。那面具粘得紧,他发起狠来,竟是将它带着皮肉一并撕了。转过来朝着徐若虚的脸上鲜血直流,说不出的可怖。

“当初我真不该留你一条命。”他慢条斯理地说,摊开双手,手中空无一物,只是动了动手指。徐若虚之前曾不受控制的那只手臂,立刻自己便朝空中举了起来,腕上的金铃震动,声声作响。

徐若虚心中大叫不好,一张口,喊出的却不是自己的声音:“出来!”

玄蜂群应声而出,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团团相聚,最后汇聚成了人形——单膝跪地的异族少年,茫然地睁着对蓝眼。

正是阿零。

“金铃在我手中,谁是你的主人?”

不,不对,这不是我,不是我要说的话!

徐若虚在心中狂喊,但他如今不仅是一只手臂失去了控制,连双腿都不再是自己的了,带着他一步步走到阿零前面,几乎要将金铃按到他的额上。阿零的眼神澄净无比,映出的只有他。

“是你。”他柔声回应。

“是吗?”檀先生呵呵地笑起来:“让我想想,是命令你杀掉自己的主人——不,这点子还不够好,还是这样更棒一些:听着,你命令他,从现在开始,无论你对他做什么,他都不能反抗,也不能逃开。”

徐若虚重复了他的话。接着,他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只不受控制的手,从倒下的铁甲傀儡中拆出了一截碎木,又放到长明灯的火焰之上,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火苗沿着碎木舔拭而上,燃成一团耀眼的光焰。

“不!”徐若虚意识到他要强迫自己做什么,猛地喊了出来。

“我听说蜂群无所畏惧,却唯独畏惧烈火——你也来尝尝,此刻我心头烧灼的滋味吧!”

自始自终,阿零都没有逃走。

徐若虚亲手持着那火炬,朝阿零的胸腹之间插了进去。他满脸是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零的面色却始终很平静。被火焰烧死的蜂从他体内掉落出来,那副身体之中出现了一个可怕的空洞。

可阿零没有丢下他,一人逃走,甚至没有尝试着攻击他。连望着他的眼神都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千万人中,他还是只认得徐若虚一人。

“——这是不对的,阿零。我们,是兄弟。”

徐若虚艰难开口,他伸了另一只手,直接抓入那团正烧灼着阿零的烈火。他听到檀先生在后方痛呼一声,对他的钳制又减轻了一分。

“连我都伤你,连我都叛你——这是不对的!”

他咆哮,紧接着闭了双目,一头撞入火焰当中。

“阿零”这个存在已经残存无几。

来到无夏之后的几个春天才被孵化出来,补充进来的新生玄蜂,全都已经零落在地,一个接着一个地在他的意识当中消失。但另一个声音却强硬了起来:是当他还是刚刚被驯化的野生玄蜂,被捏在北狄萨满手中时的那部分核心,还未受到波及。

怎么了?如此任人宰割?为何我们不反抗?为何我们不杀掉他?

不能杀人。我不再是杀人蜂了。他说的。他向我保证的。

懦夫!你这样根本无法保护他。那声音越来越强,越来越响亮。还是我来吧——从这一刻开始,由我来接手!

一只手挡在了徐若虚和那火炬之间。

他含泪抬头,却被那手用力一扫,整个人飞了起来,摔在地上。阿零拔掉了插在他胸腹之间的火炬,甩在一旁,更多的蜂自隐秘之处飞来,填补了他身体上那个可怕的空洞。他蓝眼闪烁,面无表情,只一瞬便到了那叫檀先生的人身后,漆黑的毒针已经穿过了那人的胸口。

檀先生大叫一声,徐若虚顿时觉得身上的压力全部消失了。阿零那边将毒针抽了出来,却带出不少飞舞在空中的木屑。这个叫做檀先生的人,竟然连自己的身体,也做成了傀儡!阿零跟徐若虚都是一愣,檀先生趁此机会将那羊脂玉的雕像抱在怀中,转身便逃。

徐若虚想追,却被阿零拦住了。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缓缓地横过了毒针。

“暗杀任务对象,无夏城的徐若虚。”他机械地吐出这些字句:“你果然坏了我北狄大事,你果真引来了烈火,烧灼我们。我们真该在五年前就杀掉你的。”

常青这一生,做过无数次艰难的决定,却从未悔过。

那雪白的兽待他如友,他便以友敬之;妖兽们向他求救,他便竭力相助;父亲要置他于死地,他便从此断了父子情分,只当那一场大火烧尽前缘,从此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