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十章 长生肴(第17/18页)

唯有这只饕餮,总是让他乱了方寸。

他原想,待她交出了麒麟血,让自己开了莲心塔,重新打开通天引。他就算是完成了跟妖兽们的承诺,让它们回到灵界,到那时,她发起火来,无论是要将自己千刀万剐,还是活吞下肚,他都毫无怨言。

但他从未想要伤她至此。他原是宁可自己受伤,也舍不得伤她分毫的,如今却因为自己的缘故,令她叫人折辱至此。如今他才知道悔恨滋味,如同烧灼的木炭梗阻在喉,胸腹之中翻江倒海,仿佛随时都要呕出一口血来。她在他怀中,安静无比,只有那笑容灼人,他只得将她的头朝自己怀里按下去,再不敢直视。

“是我错。”他反反复复,只有一句:“是我错。”

她身躯本来就娇小,如今失了一臂,更是轻若无物,似乎随时要从他臂间蒸发消失。

“但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从今往后,我哪里都不去了。”

“可我已经没有麒麟血了。“

“不为麒麟血。只为你。“

他见识过无数妖兽,却未再见有任何一只,再能与眼前这一只相比。如此刚烈,如此骄傲,如此任性,却又如此美丽。令他心甘情愿,俯首称臣。

朱成碧退开一点,抬头看他,接着又再靠过去,将头歇在他肩上,满足地,长长的叹息了一声。到此刻,他们两个都是疲惫不堪,伤痕累累,如同风暴过后幸存下来的一对鸳鸯,终于能够心意相通,耳鬓厮磨。

有那么短暂的一瞬,她的唇自他唇上拂过。翩若惊鸿,轻如落花的一个吻。常青之后回想起来,甚至会怀疑,这个吻是否真的存在过。但当时,他还在心跳不止,便听得她说:

“八年来,我一直在等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已知你心意,死而无憾了。”

死?这个字里包含着的不祥意味让他忽然一阵恶寒。谁提到过死?有谁要死?为何她会忽然提到死这个字——

“好恶毒的凶兽!”

常青一僵,将她护在身后,转身面对忽然出现的檀先生。他半边脸上都是鲜血,面具已经荡然无存。

“你做了什么?!”他手中捧着一尊羊脂玉的小像,朝朱成碧质问道。

朱成碧在常青背后冷笑一声。

“这倒是有趣了。看来赵家小子果真有九尾狐的血统,换了常人,到了此刻早该化为一滩黑水了!”

“你竟然在长生肴中下毒!解药何在?”

“没有毒。”她两侧眼角越翘越高,发间隐约有角刺破了血肉在生出来:“只是一只吞噬过痛苦哀嚎着的无数妖兽的饕餮身上,割下来的血肉而已——你当饕餮的肉,是那么好吃的么!!我跟赵珩这局棋已经尘埃落定,是我赢了!”

“你!”檀先生恨恨咬牙,将那玉像收入怀中,却重又拿出一只木制的饕餮像来,常青忽然意识到,那颈项上所戴的项圈,跟朱成碧此刻所戴项圈一模一样。

“我再问你一遍,如何解法?”

“哪儿有什么解法?我曾应过他,要让他’永保容颜,与天地同寿’,眼下可不正是梦想成真,可喜可贺——”

她忽然止住了声音。檀先生在对面,已经干净利落地拧断了那只饕餮傀儡的脖子。常青猛地回头,朱成碧脖子上的项圈也发起光来,正在朝内紧缩,将她勒得气若游丝。

“快……走……”

她反手抓住他的衣领,竟有如此大的力道,将他朝窗外一扔。他身不由己地朝下坠落,却依然死死地望着她的方向,眼睁睁望着那项圈收缩到极限,将少女的颈项完全撕裂开来。

接着便是无穷无尽的粘稠阴影,自那残破身躯之中喷薄而出。

漆黑的毒针已经刺穿了血肉,针尖之下便是心脏,却不知为何,并没有更进一步。

蜂毒之下,徐若虚只觉得一阵阵的眩晕,不由得瘫软在地。阿零压在他的上方,眼神闪烁,却是在看他腕上那串金铃。

“阿零,对不起,我不该伤你。“徐若虚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狠狠地扯断了系着金铃的细绳,细小的铃铛,连同蜂王的头颅,一齐散落在地:”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发生了。以后,再没有人是你的主人。这些年来,你从我这里学会的东西已经够多的了。从此……“

他的手本来已经瘫软无力,却硬是要抬起来,放在阿零僵硬的面颊上。

“还你自由。“

该说的都已经说完,徐若虚以为自己这下可以放心大胆地晕过去了,没想到胸口传来一阵奇异的触感:阿零愣了一阵,竟然虔诚地低了头,轻轻地舔了舔他伤口处流出来的血。

“徐若虚。“他擦了擦嘴角的血:“你还是那么不好吃。“

“老子早就跟你说过不好——“徐若虚忽然反应过来:”咦咦咦咦咦咦?你回来了?“

体型庞大的怪兽声声哀嚎着,肆意践踏着无夏城。

跟之前走水时候吞吃着火房屋的怪兽一样,它的身躯是由波动着的粘稠阴影组成的,但此刻,在身躯前端,并没有头颅,只有一个层层鼓动的畸形巨口。它就像是瞎掉了一般,在无夏城中冲撞,所过之处屋舍倒塌,砖石飞扬。

鲁鹰立在莲心塔前,眼见得这怪兽离天香楼越来越近,终于一口咬在楼上,连那雕着山桃的圆窗都叫它吞下去一半。巨口之中利齿翻动,将所咬之物吞了下去,接着朝向天空,发出充满痛苦的嚎叫。鲁鹰将肩上的追日弓取了下来,放在塔前。弓身上所刻的太阳纹章,忽然发起光来,整个弓身迎风而长,转眼间竟达五丈多长,连其上寒光锐利的箭矢,亦长达三丈。

这柄后羿当年所用,曾射下过烈日金乌的神器,终于显露出全貌。

鲁鹰全心操控着追日弓,待那怪兽逼近,一点一点地拉紧了弓弦,瞄准的是那张贪得无厌的巨口。

“不可伤她!”

“难道要任由她践踏无夏城?”他并未回头,只是反问出现在背后的常青。

“我第一次见她时,她也是如此,盘踞在天香楼顶。她只是饿得狠,也痛得狠了,才会如此。”常青抬头望着那怪兽,“给她吃点儿东西,她就能安静下来了。无论如何,请让我一试!”

鲁鹰沉默一阵,终于放松了弓弦:“……好吧,但若她伤及莲心塔,恐有放出黑麒麟的危险,我这一箭,还是非射不可。”

“多谢你。”常青朝他拱手为礼,然后一步步朝着还在撕咬天香楼的怪兽走去。鲁鹰直到最后一刻,才意识到他要做什么——

“事到如今,不晓得你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跟你说过的第一句话?”常青站在原地,朝它伸出手去。他的衣袂无风自动,脸上是温柔笑意:“‘呐,你来吃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