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些无法确定的地方(第7/22页)

从刚开始学医时起,我每年都能听到“五角大楼”即将被关闭的消息,但我们必须回归现实:“五角大楼”一直屹立不倒。而我此刻正奋力寻找的救赎,恰恰就在这围墙之内。

“我得先提醒您,”护士说,“房间里的紧急呼叫按钮坏了。”

我不想直视他的眼睛。这个护士就像漫画里的双面人一样,脸上有一部分被严重烧伤了。

“所以,一旦出现任何问题,不要犹豫,立刻大声喊叫,”他继续说道,“我们这边效率很低,不能保证一定有人能听到您的声音,但叫声是让那个老家伙害怕的最好方法。”

“你怎么能这么说话!他可是我的祖父!”

“不就开个玩笑吗……”他低声抱怨着,耸了耸肩。

“双面人”打开病房的门,请我进去,又在我身后把门重新锁上。这是一间狭小、简陋的单人病房,里面只有一张铁床、一把瘸腿的塑料椅和一张固定在地板上的桌子。铁床上半躺着一个男人,后背靠着枕头,看上去很神秘。他的胡须泛着银色,花白的头发一直垂到肩上,整个人一动不动,眼神呆滞,仿佛身处另一个时空里。他如雕塑一般静默,似乎沉浸在遥远的白日梦中,又像是一位被精神病药物控制的白发巫师。

“您好,苏里文,”我一边说,一边向他走去,心里有点儿慌乱,“我叫亚瑟·科斯特洛。我们从没见过面,但我是弗兰克的儿子。他是您的儿子,所以,您是我的祖父。”

直接进入话题也没那么可怕……

苏里文像大理石一样纹丝不动,好像没有意识到有人在边上。

“我一直不知道您还活着。”我解释道,然后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我不知道您还活着,也不知道您在这里接受治疗。如果我知道的话,一定会早一点儿来看望您的。”

根据爸爸提供的信息,我飞快地在心里计算着他的年龄。如果没算错的话,苏里文现在七十出头。尽管那张沧桑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还长着快要吞没他半边脸的胡子,我依然能够想象出他的模样。规则的脸形,高耸的额头,挺立的鼻子,倔强的下巴。我毫不费力地想起他三十年前的样子,就是我在家庭照片里看到的那样:一位潇洒的企业家,穿着量身定制的西服和笔挺的衬衫,戴着袖扣和费多拉帽。有一张照片尤其让我记忆深刻:他叼着一根雪茄,把脚搁在麦迪逊大街广告公司办公室的桌子上。但那是另一个时代,那是另一个人……

我把椅子朝病床挪了挪,试图吸引他的目光。

“我今天来是为了向您寻求帮助。”

他眼睛都没眨一下。

“我继承了您的灯塔,二十四风向灯塔,然后……”

我故意停下来,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希望他有所反应。但这个反应始终没有出现。

我叹了口气。看来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们对彼此来说都只是陌生人,而苏里文又一直把自己封闭在深深的缄默中,没有任何迹象显示他会在某个时刻从那里走出来。

我站起身,走到窗前,透过栏杆望着棉絮般的云朵向阿斯托里亚那边缓缓飘去。尽管已经是阳光灿烂的季节,病房里依旧冷如寒冰。我清楚地听见水在铁质暖气片里流动的声音,却感受不到一丝热气。

我重新坐下来,打算做最后一次尝试。

“弗兰克告诉我,在您失踪后的第四年,你们曾经见过一面,您让他把地下室的一扇金属门封起来。”

老人还是一动不动,双手交叉放在肚子上,看上去就像一尊坟墓上的雕像。

“我去了地下室。我推倒了那面砖墙,然后……”

突然,苏里文用猫一样的速度伸出手臂,钳住了我的喉咙。

我大吃一惊。他之前麻木嗜睡的表情让我放松了警惕,而此刻,铁一样的手指正紧紧钳着我的喉咙。我无法呼吸,只能盯着他的眼睛。那扇门的故事好像一道电击,他的眼睛突然间异常明亮,闪闪发光,让人心悸。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笨蛋?”他在我耳边喘着气说。

我拼命想从他手中挣脱出来,但他却抓得更紧了。一个老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他的手指掐着我的脖子,压迫着我的食道。这个疯子会掐死我的!

“你推开了那扇金属门?你进了那个房间?”

我挣扎着点点头。

我的回答似乎让他感到非常绝望。他放开了我,我捂着脖子,咳嗽了好一会儿。

“您疯了!”我叫道,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也许吧。”他回答,“但是对你来说,孩子,你真的惹上麻烦了。”

接下来,又是一段紧张的沉默。在一分多钟的时间里,我们充满敌意地互瞪着对方。苏里文完全变了个样,他精力充沛,神情凝重,看上去像是一个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抑或是一位刚刚结束长途旅行的归客。接着,他用锋利的眼神迅速将我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你刚才说你叫什么来着?”

“亚瑟。亚瑟·苏里文·科斯特洛。”

我说出中间名的时候,他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怎么会有我的手表,亚瑟·苏里文·科斯特洛?”他看到了我手腕上那只坦克表。

“您是要我把它还给您吗?”

他把手搭到我的肩膀上。

“不。相信我,你比我更需要它。”

他从床上站起来,关节咔咔作响。

“所以,你推开了那扇门,然后你想知道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对,我有好多问题想要问您。您要……”

他举起一只手,打断了我的话。

“现在是哪一年?”

“您在拿我开玩笑?”

“好吧,我是在开玩笑。今天是1993年9月14日。”

他思考了一会儿,继续问道:“你是做什么的,孩子?”

“我是医生,为什么问这个?”

“不为什么。那你在医院里工作?”

听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脸上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眼中闪耀着令人费解的光芒。

“你有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