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那些无法确定的地方(第9/22页)
巨大的厂房里弥漫着泥土、柴油和橡胶的味道。我刚走进去,一只凶猛的白色小狗就冲了过来,扯开喉咙大吼大叫。
我很怕狗,这只牛头梗让我的心脏怦怦乱跳,而它似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叫得越发凶狠。我故作镇定,假装没看见它,径直向车库负责人走去。
“你好,丹尼。”
“你好啊,小个子,好久不见。你总害怕我的佐丽娅,但她可是个可爱的乖乖女。”
一米九高的肥硕身体紧紧包裹在一件伐木工人的衬衫和一条肮脏的背带裤里,丹尼·菲茨帕特里克看上去比他的狗还要可怕。所有人都在背后管他叫赫特人贾巴4,但是没有谁敢当面这么叫他。
“康拉德让我来取一辆救护车,今晚要用。”我对丹尼说,好像昨晚才见过面似的。
“真的吗?我没收到任何通知。”
“康拉德会给你发传真的,”我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你知道的,他们总是最后一分钟才行动。我们今晚要去麻台本和罗克斯伯里的中心地区,可能有一两个病人要转送。我们想要一辆轻便点儿的车,你店里有吗?”
“我有一辆福特E系列。”他扬起下巴,示意我看边上的一辆救护车,“但是……”
我走向那辆改装过的救护车。
“这辆车正合适。别担心传真的事儿,你收到之后替我签下字好了,跟以前的流程一样。”
就在这时,丹尼那满是横肉的身体挡住了我的去路。
“等等,冒失鬼。你说我会收到康拉德的传真?”
“怎么了?”
“他六个月前就不在医院工作了。”
我装作生气的样子,决定冒险赌一把。
“听着,丹尼,你觉得干这种活儿我会很高兴吗?我已经两年多没干过这活儿了,你也肯定能收到医院的传真。不然我要这辆该死的救护车做什么?它又不适合运毒。”
丹尼·菲茨帕特里克挠了挠头。我必须斩钉截铁,不给他留太多思考时间。最好能向他承诺一件什么事。这时,我脑海里闪过一条刚在报纸上看到的新闻。
“这周六红袜队和扬基队有场比赛,来我家一起看吧!我知道你对维罗尼卡有意思。她和她的朋友们都会来,有奥莉维亚和帕特里西亚,就是那个急诊科的红头发小姑娘。这些女孩喝了酒之后就没那么矜持了,嘿,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在心里向维罗尼卡说了声抱歉,同时告诉她我这样做真的不是为了好玩,而是有足够的理由……
“周六没问题,”丹尼同意了,把钥匙递给我,“你现在住哪儿?”
五分钟后,我开着救护车离开了车库。
我穿过多切斯特大道,想一路开回纽约。这片街区很大,离市中心有一定距离,方圆几公里内排列着红砂墙楼房、荒废的工业园以及粗糙的篱笆。这就是我爱的那个波士顿——那个会聚了各色人等的大熔炉,那个用铁栅栏围成篮球场的地方,那个还保留着许多旧式商店的城市。
路口的红灯亮了,我停下车,打开收音机,电台正在播R.E.M.乐队的歌曲。我从没听说过这支乐队,却能立马跟着音乐吹起口哨。尽管一切尚未就绪,但我的行动计划已经在一点一点成形。收音机里的音乐已经切换到下一首歌了,红灯还没有变绿。我有些不耐烦,开始观察四周。左边有一块画满涂鸦的指示牌,三个巨大的字母Z被涂成红色,都快把指示牌上的地名——福里斯特希尔斯公墓——给遮起来了,如同一道驱魔的符咒。我知道这个地方,我母亲和祖母就葬在这里。
交通灯变绿了,我没有动,后面的车在拼命地按喇叭。
“节哀顺变。”
我的心在一瞬间被沉重的真相击中。兰治的那句话和我母亲没有一点儿关系。
他说的是我父亲。
8
这座公墓方圆一百多公顷,却更像一座英式花园,而非举行葬礼之地。我把车放在停车场,走上一条蜿蜒小径,周围安静如幽谷,点缀着大理石喷泉、礼拜堂和优雅轻盈的塑像。
母亲的葬礼过后我就再也没有来过这里,那还是1984年一个飘雨的阴郁夏日。如今,这个地方变了很多。但翻过小山谷后,我很快就认出了那个哥特风格的湖泊,山顶的岩石静静地俯视着它。
我沿着一条两边是石头矮墙的林间小路继续前行。此时是下午六点,太阳正缓缓滑落,给周遭的景物覆上了一层美丽的光辉。几位游客在茂盛的草地上打坐、冥想,享受这美好的时光。一阵微风吹过,灌木花丛摇曳起来。
我走在古树旁,脚下是坟冢间的石子小路。这一次,我任由忧郁的情绪淹没自己,直到看见父亲的墓碑。
弗兰克·科斯特洛
1942年1月2日
1993年9月6日
曾经我与你们一样立于人世
你们也将如我一般长眠于此
父亲上周去世,按照推算,应该是三四天前下葬的。
我感到一阵强烈的痛苦。不是因为他本人,而是因为那些我们没能一起度过的时光。我试图回忆某个幸福的时刻,却什么也想不起来,这让我更加悲伤。直到现在,我依旧渴望他的爱。我想起他突然出现在我家的那个周六,想起他跟我套近乎的样子、一起钓鲷鱼的约定、那个属于我们父子的下午……为了让我走进他的圈套,他费尽心思把我拽到灯塔那儿,甚至不惜打感情牌。我真是太傻了,才会掉进这个陷阱。
我们最后一次说话是一年前,而且还是在电话里。他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讨厌你,亚瑟!”
我讨厌你,亚瑟!
这真是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最好的总结。
我擦掉脸颊上的泪水,不禁问自己是否某一天也会有个孩子。但鉴于我目前这种不稳定的状况,这事看上去不切实际。我试着想象带孩子打棒球或去学校接孩子的场景,可脑海中没有出现任何画面。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我满脑子都是阴暗的想法,没有能力付出足够的爱。
我走到大理石墓碑旁,又读了一遍他的墓志铭。我笑了。
不,弗兰克,我永远不会成为你这样的人。看看我被你害成了什么样……
风中隐约传来一阵我熟悉的、傲慢的笑声,然后是他自命不凡的话:“我告诉过你了,亚瑟。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你的亲生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