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7/23页)
但教授毕竟是生活在中国人之中的。由对同行进而对同胞心有余悸。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这会儿,他人在柜台上,心在五行中。他想他还是下来的好。不过不可往柜台里边蹦,而应该蹦到外边。常言道,做贼心虚。教授这会儿是,不做贼也心虚。心虚得厉害。心虚极了。
于是他趁着还没人发现他的举动,赶紧向他的多疑多虑妥协。望望那位小姐,一时并无醒来的意思,他那一颗怜香惜玉之心,受他那冥顽不化的人爱人的主张的怂恿和鼓励,亦有所不甘。
他在柜台外徘徊一阵,又爬上了柜台,做出了勇敢的一蹦,从货架上抱取一条毛毯两条线毯,匆匆脱离险境,奔回到横陈着小姐的这边柜台来。
几分钟的事情,教授出了两手心一脑门子虚惊之汗。不做贼也心虚,此话真不假。教授的心怦怦乱跳。是啊是啊,他一点儿也不认为他的多疑多虑是多余。他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教授。而且是一级教授。他十分清楚地知道,目前的中国人之心,尤其是城市的中国人之心,构成的所谓社会心理仿佛一头怪物,一头被恶所饲养的怪物。却并不食恶。且吞噬善。也许它正巴望着吃一位一级教授什么的。在他被断定为偷儿贼子之后,它更会吃得津津有味。尽管它不见得相信一级教授会是偷儿贼子,也要照吃不误。也许等它吃腻了,才有忏悔之心。但它现在并没有吃腻啊!他可不愿奉献自己给它吃。他仍挺热爱生活。他相信,阳光底下,再悲伤,再可憎,再恐怖的事情,都能够以人的胸襟和对他人的爱而把它包容。他甚至不太关心今天的事儿,如果今天注定了是这一座城市的末日,那么他更加在乎今天他自己做了些什么。他对那姑娘的爱怜,剖析起来,弗洛伊德学说的成分即或有,也非主体的。主体是一种类乎宗教思想宗教表现的行为。没谁注视,也并不打算写在日记里,仅只是一种自我完成的潜意识的命令。他服从这一命令。虽然犹豫了一次,但毕竟服从了。
他将毛毯铺在柜台的玻璃面上,怕姑娘热,又铺了一条手感凉丝丝的线毯。然后将姑娘抱起,移放毯上。并将姑娘的双臂顺条笔直地放好在身体两侧。将姑娘的旗袍下摆抻齐,并将旗袍开襟对掩起来。不使姑娘两条修长的腿直裸至上部。接着,他脱下了她那双高跟皮鞋。想了想,从兜里掏出他的手绢,展开盖在姑娘的双脚上。而将另一条线毯折成枕状,垫于姑娘头下……
于是那小姐看去躺得很雅,绝不会有碍任何文明之上的观瞻。也不会在浑然不觉之中,遭到邪淫之徒的目光的亵渎。
教授有些奇怪姑娘何以晕过去这么久。他哪里知道小姐有美尼尔综合征。
他也想轻拍姑娘人面桃花的脸蛋儿。他也想以他的手去抚姑娘高耸的胸脯。他希望她快点儿醒来。这是他第一次不能遵守约定时间,而对方又是几位外国同行。他为此深感不安。
他的手刚刚触碰到姑娘的胸脯,立刻缩了回去。他那样子,仿佛一个要洗脸的人,用手试了一下水的温度,而“这盆水”对他来说似乎太烫了。
他贼似的左顾右盼。
想到方才那斯文男人因这么做而被扇了许多记耳光,他不敢冒险了。
教授又未做贼而心虚了。
这时“救生圈”三个字如同咒语,已将人们从二楼挑逗到了四楼。隔了空荡荡寂寥寥的两层楼,教授骤然间感到异常孤独。被世人所抛弃了似的。在他因了那本六万来字的小册子遭到围剿的日子里,儿子曾借回家大量的录像给他看。一盘叫《宇宙天魔》。美国人编的美国风格的恐怖故事。也可以被认为是灾难故事。几位宇航员从某未名星球带回到美国一具死而未僵的美丽无比的裸体女尸。然而她并非人类的宇宙姐妹。也并非打算与人类友善沟通的代表另一银河系的使者。却是喝人血食人肉的恶魔。隐藏于一具地球人类的美丽无比的躯体之内,以蛊惑地球人类。正如地球上的鬼们都是这么干的一样……
教授生此联想,则不但孤独,而且有几分害怕了。他视那昏厥不醒的“导购小姐”的美丽,与“天魔”之美丽不分轩轾。区别仅仅在于,一个身体全裸,一个身着旗袍。将美丽造成恐怖,或者反过来说,将恐怖饰成美丽,是地球文化的一大创举。世世代代影响了地球人的审美心理。当然也影响了教授的审美心理。人面桃花的“导购小姐”的美丽,使教授越看越害怕。他仿佛觉得,她的胸部正在伏动,眨眼间就会有一只血淋淋的魔爪,从她的胸部破腔而出,须臾变得巨大,抓住他,将他撕碎……
“来人啊!……”
他不由得高声喊叫。
他希望能有第二个男人应声出现,和他做伴儿。共同尽地球人类一贯主张的革命的或其他意义的人道主义,共同守护一位昏厥不醒的人面桃花的姑娘。如果她不美丽,他想,也就无需守护了。地球人对美丽的东西,包括人,尤其女人,总是有一种破坏的欲望。这一点他了解得很深刻。就好比某些孩子对贵重的构造精细的东西总足有一种拆散它的欲望。他们不采取行动并不证明他们内心里不产生拆散它的欲望。乃是因为没机会下手或被大人密切监视着的缘故罢了。而她昏厥不醒,简直就可以被认为是一件“东西”。一件值得趁机把玩一番的“东西”。何况他只是由于联想而有几分害怕她,并不真的认为她定是“天魔”之类无疑……
没谁应声而至。
只有他自己的喊叫之声在偌大的一层空楼回荡。
而在四楼,疯了似的数以万计的男人和女人,因始终没有发现一个救生圈,正以他们和她们的疯狂对付商场负责人——一个被认为是负责人其实不过是仓库保管员的男人。连那个男人也快晕过去了。他也根本不知道哪儿有救生圈。而团团围住他的男人和女人们认定他知道。将他扯过来拽过去,对他愤吼怒喝,就差没揍他了……
“姑娘,原谅我。不是我不愿继续守护着你……实在是因为,你使我有几分害怕呀……一般人绝不会昏过去这么长时间啊!姑娘你太不对劲儿了呀!……”
教授自言自语着,一步步向后退。他说服自己赶快离开这是非之地。分明地,已经被说服了。
正在这时,刘伯温的“后人”们闯入进来。
教授一看见他们,吃惊不小。他们的“毛”,虽被风刮掉了不少,虽被他们一边跑一边捋掉了不少,但毕竟仍然披羽一身,人不似人,鸡不像鸡,更加怪模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