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23页)
“嗨,你抚人家胸脯干什么?这小子不怀好心,乘人之危!”
“你那是干什么呐?你嘴都亲在人家脸蛋儿上啦!”
“这家伙!他说他会,我看他会耍流氓!”
退居二线那个粗鲁男人,一把薅住模样斯文些的男人衣领,重操旧业,左右开弓,又扇起他的嘴巴子来。那可是没什么顾忌的一种扇法。扇得他鼻孔流出鲜血。扇飞了他的眼镜。
“我……我抚她胸……胸脯……是为了让她……让她舒出口气……”
模样斯文些的男人,自己的脖子,被衣领绞着,憋紫了脸,也快憋得窒息憋得晕过去了……
“哎哎哎,同志们同志们,不要内讧不要内讧,我们大家都是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来的。我认为他不是那种不怀好心之人……”
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息事宁人的态度,都是颇受欢迎的态度。
说话的人是一位知识分子。看去形象可敬的长者。
他见那扇人家嘴巴子扇得来了瘾,似乎想瞅谁不顺眼就左右开弓扇谁嘴巴子的男人,还算能听得进自己的劝解,又苦笑道:“其实,我不是也想来弄一个救生圈。我是大学的社会心理学教授,和三位外国朋友约定了今天座谈。我也不知道人家今天还有没有心思座谈,更不知道人家去了没有。电话不通了。但万一人家已在等着呢?我总得去看看。走在街上,就被裹挟到这儿来了。这么着吧,你们快别折磨这姑娘了。我来守护着她。总得有个什么人管她是不是?……”
人们听他说得十分中肯,一只只揪住姑娘的手,也就放下了。
那晕了的姑娘却没倒。没地方倒。在浑然不觉之中,向人们靠过来靠过去。
老者就使她靠在自己身上,一臂揽她腰,挟持住她。待人们一个个全体向后转,四股八岔地挤往别处,腾出了可供转移的余地,他才挟持着“导购小姐”,靠近一排柜台。所幸小姐窈窕,教授健朗,转移还算顺利。
忽然人们又向二楼梯口发起强攻。其势汹涌如倒卷潮,不可阻挡地泛将上去。须臾,整个一层商场,不复有一人存在。空荡荡寂寥寥似散祈的教堂。
教授虽健朗,那种健朗也不过指精神方面的矍铄而言。从物质方面讲,毕竟是个形销骨立的瘦小老头儿。经不住小姐久靠。尽管小姐是位身轻体俏的小姐。况且,所谓“挟持”乃要劲的活儿。就是一捆高粱秆儿,就是身强力不亏的棒小伙儿,“挟持”久了也得换换胳膊。人终究不是一根柱子一堵墙。教授渐觉腿软臂酸,力不可支。那小姐倾身相依,妤比美人儿长睡。
于是教授不得不将小姐抱起,横陈柜台上。台面是玻璃的。教授怕小姐着凉,从此落下关节炎导致半身不遂或肾炎导致慢性病纠缠,该是多么令人叹息的事啊。
教授对小姐顿生一片惜香怜玉之心。
他见对面的柜台是卖床上用品的,货架上有毛毯线毯之类,便走过去,欲取来铺在小姐身下。走到跟前,却不知怎么才能绕进柜台里边。贴着柜台转了一圈儿,又转一圈儿,没发现入口。只有爬过去了,他想。于是作双臂撑,偏身上了柜台。正要越雷池一蹦而未蹦之际,竟被电击般一个讯号击中某根神经,犹豫了。忐忑了。心虚了。若一物在手,突被指喝为偷儿贼子,可怎么得了?你说你学雷锋,做好事,谁信?不信的人多信的人少,几乎是可以肯定的。甚至根本就不会有人信。教授是研究社会心理学的。是人爱人之新人文精神的倡导者。教授自己并不认为自己是新派。恰恰相反,曾在多种场合郑重声明自己是旧派。而人文精神人文环境是人类客观问题,也并非教授自己创造的社会心理学体系。新派是某些同行硬贴在他身上的标签。某些同行们很需要对立面。希望有对立面。因为没有对立面,某些同行们便觉得失去了他们存在着的价值和意义。所以他们给教授贴上新派的标签之后就把他当成了众矢之的。他不过才出版了一本六万余字的小册子。而与他商榷与他探讨乃至直接向他刺来丈八长矛的大块小块批判文章,已达四五十万字之多。于今方兴未艾。某些同行因他的小册子而得了若干笔可观的稿费。实实在在的名利双收。一评二评三评,似乎要像当年中苏大论战评到九评方肯罢休。而那本六万字的小册子却未给他带来一分钱的稿费。相反,按照出版社的苛刻条件,他倒贴了五千元。一下子支出了他几十年积蓄的三分之一。又有同行中的某些后起之秀铁血小子冷面杀手,他们的文章虽然不引经据典运用马克思列宁主义方面的学问,但以尼采叔本华弗洛伊德萨特之理论做威力猛烈之武器,从另一翼向教授扫射。连迂回都不迂回,也根本不在乎暴露自己,挺立于他们的阵地前沿,猛扫狠射。歼击兵中,有人还是他的得意门徒。教授一般都很谨慎。他们平常不太有机会能将一位教授当靶子。能将一位教授当靶子,即使只打个一环二环也是值得一瞄一放的。他们这么认为。他们的文章调侃挖苦讥辱耻笑正讽反讽冷讽热讽,早已将教授扫射得弹洞累累如同筛子了。他们指出教授不过是以施舍者的假面兜售中国之旧人文文化的残羹剩饭。沽善名钓仁誉。他们戳穿教授“冒牌儿人文学科所谓新派”的嘴脸,如同戳穿卖假药之江湖郎中的行骗勾当。他们警告世人,人爱人的人文哲学,是阳痿的男人们的哲学和企图自医性冷感的女人们的哲学。宣扬让世界充满爱无异于向世人施行精神疲软的催眠。因为人爱人的人文哲学否定了推动社会也就同时推动人类大踏步前进的另一种巨大的力量——那就是人的恶本能以及人性恶的力量。优胜劣汰合乎自然法则。人不与人争斗难道和动物去争斗么?至恶亦即至真至美。人与人争斗乃人类最具主动意识的最高冲动。在这种冲动之下人才能活得机灵活得敏感才能培养起活的高超技巧。教授于是发表了一篇千字文,声明自己的的确确不是新派而是不可救药的旧如敝帚的旧派。并且一再解释自己从没想要充当新派也根本不配充当新派。承认自己不过是兜售了点儿中国之旧人文文化的残羹剩饭。扪心自问动机是良好的。不过就是倡导在人人都有不少切身感受人人都曾抱怨过的中国之人文环境下,人人以身作则,互相友爱些个。除此别无他意。更不存要使十一亿中国人之一半男人都阳痿了的阴险毒辣。也对性冷感之女人的问题根本毫无兴趣根本没有研究过根本不想承担起什么义务根本不关注。然而后起之秀铁血小子冷面杀手们不依不饶。他们扬言流毒尚未肃清同志仍需努力批判还要继续下去。于是教授在报上作了公开忏悔于是教授销声匿迹已两年矣。倒是有几位国外同行对教授还很看得起也很同情。认为中国之大问题不唯是经济问题不唯是政治体制问题不唯是人口问题也是中国人之心理素质问题是中国人之心理危机问题。认为中国人之心理危机潜伏着导致十三亿之中国人心理恶变的隐患。认为教授所曾执著过的对中国人进行的人爱人的劝诲,是相当扫盲意义的普及教育。不但必要而且及时。认为否则的话,十年二十年后,联合国代表大会必将设立专门机构研究已然不是东亚病夫而是东亚痞夫的十三亿中国人的成习之恶对世界的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