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诗歌解读(第4/7页)
这两首《无题》写得意象浑成,技巧纯熟,非久浸淫于旧诗词者不能。实景少虚景多,写意象征重于描蓽铺叙,意旨含蓄,气调幽深,颇有晚唐风貌,若杂入卢、马、皮、罗集中,恐不易辨。旧体诗到20世纪30年代还能写成这样,纵无创新,也实属难得了。
三、二十二年元旦
云封高岫护将军,霆击寒村灭下民。到底不如租界好,打牌声里又新春。一月二十六日
此诗作于1933年1月26日,诗题所云“元旦”,实为春节。春节应是四海升平、大吉大利的气象笼罩心头之时,鲁迅偏偏挑破假象,描绘出这大煞风景的一组幻灯片,对当时的中国社会进行了素描剪纸般的有力勾勒。
第一句“云封高岫护将军”,岫者,山也。“云封高岫”,初看是一侦很美的写意山水。浓重的白云,重重围绕着险峻的高峰,岂不美哉?而且还大有仙意呢!但妙就妙在后半句的“护将军”。将军者,杀人者也。原来这仙风道骨之地,深藏的竟是磨刀霍霍之人。幽默产生于矛盾。如此之不和谐,必令人去想,将军者谁?考之史乘可知,当时“剿共”总司令蒋介石已发动了第四次围剿,总部便设在高岫环云的人间胜境——庐山。一个“护”字,极妙,既写出了“剿共”总部的将军们躲在重重云雾之中精心策划如何进剿的神态,又点出了他们虽身为将军,却似有所惧的另一副面孔,而这一切在远离人境的高山上,在捉摸不定的云雾中,被表现得格外分明。
要完整地理解第一句,还必须与第二句结合起来进行。第二句“霆击寒村灭下民”是与第一句对偶的。霆者,暴雷也,霹雳也。这里的“霆击寒村”并不是泛指雷雨冰雹一类的自然灾害,而是指飞机轰炸也。鲁迅在《伪自由书•天上地下》中说:“中国现在有两种炸,一种是炸进去,一种是炸进来。”“炸进去”即围剿,是“将军”们在高岫上策划好的。而“炸进来”是指日本人。此诗写作之日,距“一•二八”事变一周年仅两天。一年来,“一•二八”、“满洲国”、“淞沪停战协定”,国民政府在日本人面前节节退让。日本人“炸进来”,“将军”们不怕。鲁迅在《伪自由书•“多难之月”》中说:“总而言之,可靠的国之柱石,已经多在半空中,最低限度也上了高楼峻岭了,地上就只留着些可疑的百姓,实做了‘下民’。”所以,甭管“炸进来”还是“炸进去”,将军们已经被“护”得万无一失,只有寒村里的平民百姓遭受“击”,等待“灭”。据鲁迅所摘《申报》的南昌专电日内除飞机往匪区轰炸外,无战事,三四两队,七日晨迄申,更番成队飞宜黄以西崇仁以南掷百二十磅弹两三百枚,凡匪足资屏蔽处炸毁几平,使匪无从休养。”而此时日本正三路进攻热河,冀北各县在连日轰炸下死伤甚众。所以说这两句表面看来好像站在天上,用世外的眼光不动声色地写了两种情况,但细玩字义,可体会出其中极度的愤慨和悲哀。这是多么无耻的政府,这是多么不幸的人民!夏明钊先生敏锐地指出“护”字是首句的灵魂,深得精髓。
不过不能因此就在前两句和后两句之间一定要确定哪个是重点。
应该看到,这是一幅大写意的全景,少了哪一部分,都不完整。除了不能直接描写的共产党红军以外,中国的几种主要人物都人画了。将军们云中运筹,百姓们村里挨炸,一片天空,两个世界。但是还有第三个世界,那便是租界。
租界是当时中国的一种怪物。它既属于中国又不属于中国,其中有许多居住者身为中国人却又不关心中国事。“炸进来”也好,“炸进去”也罢,总有那么一大群所谓高等华人,既不用担心挨炸,也不用躲人高岫,在洋人的保护伞下,仿佛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更不怕别人指责他们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鲁迅的《集外集拾遗•今春的两种感想》中有段话:“昨年东北事变详情我一点不知道,想来上海事变诸位一定也不甚了然。就是同在上海也是彼此不知,这里死命的逃死,那里则打牌的仍旧打牌,跳舞的仍旧跳舞。”这是后两句的最好注脚。
“到底不如租界好”是故意采用的诙谐口吻,意谓还是这群雅人会享受生活,多么逍遥自在啊!连上第四句,他们一边打着牌,在欢笑玩乐声里,不知不觉地就迎来了新春。新春与旧年仿佛没有什么不同,仿佛不存在什么轰炸、围剿,大有洞中数日、世上千年的潇洒气象。鲁迅明褒实贬,意谓这些苟且偷安、纵情享乐的无情无义之辈,真是中国人中的败类。
全诗描画了三处景致,配以新春的背景,表现了作者感时忧世的深切情怀。这种把不同的社会境况进行对比的写作手法,在中国诗歌创作传统中屡见不鲜。高适有“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杜甫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但鲁迅所写不止是贫富、贵贱的社会对立,而是写同一个民族中在大敌当前之际,不同的社会群体所呈现的状态。短短四句诗,刻画出了无耻的统治者,可怜的被统治者,还有夹在统治与被统治之间的闲人们。统治者无心救国,被统治者无力救国,闲人们则无所谓国不国。那么到底谁来救这多灾多难的中国?作者似乎深深地思索着。旧的世界,他已经看得不能再透了,新的世界,对于他,也许还只是一线希望。新春到了,这新春不属于旧世界中的任何一部分人,那么年年的新春都将这样么?真正的新春何时到来呢?
这首诗在形式上是七绝体,平起式,韵律严格。有人说“前两句是格律诗的写法,用词严谨,对仗亦工。后两句则比较自由,运用了口语”。这种说法概念混乱,属于行外之言。幽默讽刺属于风格范畴,可以写成打油体,也可以出之以铁律严韵。鲁迅在这首诗的字句推敲上颇下了一些功夫。如“髙岫”原写作“胜境”,有人说“胜境”显不出是庐山,“高岫”就显出来了,这是没有道理的。天下高岫如林,怎知便是庐山?改得好的原因在于“胜境”是死词,缺乏形象感,而“高岫”是活词,形象鲜明,被“云”一“封”,霎时入画。“霆击”原作“霆落”,“击”乃有意,“灭”“落”属自然,显然用“击”更为有力。“灭”原作“戮”,一是“灭”有从上向下之本意,二是“灭”乃大戮也,更突出百姓之悲惨。“到底”原作“依旧”,“依旧”在语义上不够顺畅,“到底”不但顺畅,而且口吻逼真,有呼之欲出之势。从这些地方,均可看出鲁迅的认真态度和写作功力,也说明他很重视自己这首诗。这首大书于“中华民国”二十二年新春的讽剌之作,于不动声色的讥嘲中饱含着沉重的悲悯和忧愤,是一首感时忧世的杰出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