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10/16页)
我从书架上取下《傲慢与偏见》,心里想:女人不仅写了小说,还写出了优秀的小说。我说《傲慢与偏见》是本好书——这大概算不上是在吹捧女人吧,男人没理由觉得不舒服。不管怎么说,简·奥斯汀在写《傲慢与偏见》时若偶然被人发觉,是本不应该感到羞愧的。然而,她却为起居室的门会嘎嘎作响而�兴,因为她可以在别人进来前把手稿藏起来。在她看来,写《傲慢与偏见》有点不光彩;而我想知道的是,假如她当初并不觉得有必要把手稿藏起来的话,《傲慢与偏见》会不会写得更精彩呢?
为了证实一下,我读了一两页,却没有发现任何迹象可以表明,当初的写作条件对她的作品产生了不利影响。也许,这就是《傲慢与偏见》的令人惊异之处。竟然有这样一个女人,她在1800年前后就能心平气和地写作,不怨恨,不哀诉,不恐惧,不愤怒,也不说教。我看看《安东尼与克莱奥佩特拉》,心里想:莎士比亚也是这样写作的;而人们常把简·奥斯汀和莎士比亚相提并论,意思就是说他们两人都不固执,没有任何想不通的东西;正因为这样,不了解简·奥斯汀,也就无法了解莎士比亚;正因为这样,简·奥斯汀就在她所写的每一个字里,莎士比亚也同样如此。如果说简·奥斯汀因环境影响而有什么局限的话,那就是她过的是一种非常闭塞的生活。那时女人要想单独出门都是不可能的。她从不外出旅行。她从未到伦敦乘过公共马车,也从未一个人在饭店里吃过一顿饭。不过,这是简·奥斯汀的天性也说不定,也许她生来就不喜欢新鲜事物。她的天性正好和她的环境完全协调。
但是,我怀疑夏洛蒂·勃朗特是否也这样——我这么说,同时翻开《简·爱》,把它放在《傲慢与偏见》旁边。
我翻到第十二章,一眼就看到了这样一句话:「无论谁,想责怪我就责怪我。」我想,他们责怪夏洛蒂·勃朗特什么呢?于是我读到了简·爱时常趁菲尔费克斯太太做果冻时爬到屋顶上去,在那儿眺望远处的田野。因为她有一种渴望——他们就是为此而责怪她的——「这时,我渴望有一种能超出极限的眼力,让我看到我听说过的、但从未见过的那些城镇和街区,那繁华的世界。这时,我希望自己有比现在更多的人生经验,比现在更多地和自己同类的人交往,而且比在这里更多地结识各种性格的人。我珍视菲尔费克斯太太的善良,珍视阿黛勒的善良;但是我相信,世界上一定还有更多、更善良的人和事,而且希望亲眼看看我所相信的东西。
「谁责怪我呢?毫无疑问,一定有很多人;他们会说我不知足。我没办法;我生来就不能安静;有时候,这使我很苦恼……
「说人们应该对平安无事感到满足,这是徒然的;人们总得有行动;即使找不到行动,也得创造行动。千百万人被注定了要处在比我的更加死气沉沉的困境中,千百万人在默默地反抗自己的命运。谁也不知道,在充斥世界的芸芸众生中,除了政治反抗,还有多少其他的反抗。女人总被认为是静心寡欲的,可是女人也有和男人一样的感觉;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需要发挥自己的才能,需要有一个奋斗的目标;她们受到过于严厉的束缚、过于绝对的控制,也会感到痛苦,正如男人感到的一样;而她们那些享有更多特权的同类,也未免太苛刻了,说她们应该安心于做做布丁,织织袜子,弹弹钢琴,绣绣荷包。要是她们超出习俗规定的范围,去做更多的事,去学更多的东西,他们就来指责她们,嘲笑她们,那也未免太无理了。
「但是,当我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却老是听到格莱斯·普尔在笑……」
这干扰真恼人!我想,突然跑出一个格莱斯·普尔来,真是令人不快!思绪全被打乱了。我把这本书放在《傲慢与偏见》旁边,接着想:有人可能会说,写出这几段文字的女人要比简·奥斯汀更有才华;但是,如果他把这几段文字仔细读一遍的话,就会注意到其中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情绪,而就是这种情绪,使她永远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才华彻底表现出来。她的书是扭曲的,变了形的。她本该平静地写作,现在却在愤怒中写作。她本该明智地写作,现在却在冲动中写作。她本该写她笔下的人物,现在却在写她自己。她在和自己的命运搏斗。这样一个女人,除了精神抑郁、内心苦闷和早早地去世,结果还能怎样呢?
不妨设想,假如夏洛蒂·勃朗特——这个以1500英镑的低价卖掉自己小说版权的「愚蠢的女人」——每年有300英镑的收人,事情会怎么样呢?假如她真的能了解「那些城镇和街区,那繁华的世界」,真的有「比现在更多的人生经验」,真能「比现在更多地和自己同类的人交往,而且比在这里更多地结识各种性格的人」,那么事情又会怎么样呢?她这么说,其实不仅明确指出了自己作为小说家的局限,同时也明确指出了当时所有女人的局限。她自己比谁都清楚,假如她不是那样只能孤独地「眺望远方的田野」,假如她有更多的生活经验、能更多地外出旅行、与人交往的话,那么她的才华将会变得更为出众。然而,人们不仅没有让她如愿,甚至拒不给她任何机会。
这是事实,我们只能接受。那些优秀小说——《维莱特》《呼�[山庄》和《米德尔马契》——是女人写的,然而她们的生活经历确实很有限,仅限于一个可敬的牧师家庭里的生活。她们在嘈杂的起居室里写《呼啸山庄》或者《简·爱》,而且又很穷,甚至连多买一些稿纸的钱也没有。固然,她们当中有一个——乔治·爱略特——她左冲右突、历经磨难而终于逃了出来,但最后也只是逃进了圣约翰树林里的一座荒凉的小屋而已。她静静地住在那里,却仍然逃不过世人的责难。「我希望得到人们的理解,」她曾这样写道,「但要是他们不愿意,我也不会乞求他们。」人们为什么要责难她呢?难道就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并和他生活在一起?难道她看一眼某个史密斯太太,她的目光就会使那个史密斯太太失去贞操吗?她没办法,在社会习俗面前她只能忍气吞声,只能「自我禁闭」;而与此同时,在欧洲的另一边,却有个叫托尔斯泰的年轻人正在军队里服役,他自由自在地一会儿找这个吉普赛姑娘玩玩,一会儿找那个贵族小姐谈谈,没有任何人妨碍他在多姿多彩的生活中积累丰富的人生经验。而这样的人生经验,后来就为他的写作提供了珍贵的素材。反之,假如他和某个有夫之妇隐居在某个小修道院里「自我禁闭」的话,我想,不管他的道德多么�尚,思想多么深刻,他也很难写得出《战争与和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