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I 书里的女人与女人的书(第11/16页)
女性写作与「人生的冒险」
如今,女人写的书几乎和男人一样多了。这样说当然并不完全正确,著书立说至今主要还是男人的事,但我们至少可以说,现在女人写的书已不再仅限于小说了。譬如,我们有简·哈里森女士写的希腊考古学著作、薇尔农·李女士写的美学著作、格特鲁德·贝尔女士写的关于波斯的论著,如此等等——这类著述,就在几十年前还不是女人所能涉足的——还有女人写的诗集、剧本和评论集;女人写的史书、传记和游记,以及其他类似的学术著作;甚至还有几部女人写的哲学著作、自然科学著作和经济学著作。尽管女人写的书依然以小说为主,但由于女性小说和其他方面的著述有了联系,其自身很可能也发生了变化。那种以自然、纯朴作为女性写作特点的原始时代,也许已经过去。通过阅读和批评,她们的视野已有所拓展,思想已变得较为精深起来。过去想写自传的那种冲动,现在也许不再那么强烈了。她们很可能已开始把写作当作一种艺术看待,而不仅仅是一种自我表白的手段。对于这样的一些问题,只要读一读现在的新小说就可以得到回答。
我随便挑出其中的一本。就是放在书架末端的那一本,书名叫《人生的冒险》,作者是玛丽·卡米盖尔,而且是本月出版的。我想,这大概是这位作者的第一本书,但我们必须把它看作一系列书的最后一本。也就是说,是我们所读过的那一系列书的一种继续——或者说,是温奇尔希夫人的诗集、阿弗拉·贝恩的剧作和四大女小说家作品的一个续本。要知道,我们虽然习惯分门别类地讨论书,但各种各样的书其实是相互有联系的,所以我完全可以把玛丽·卡米盖尔——这个不出名的女人——看作是那些已出了名的女人的后裔。对于所有这些女人,我一直都很留意。现在我要看看,她从她们那里到底继承了哪些特点,有哪些共同的局限。为此,我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坐下来读玛丽·卡米盖尔的第一部小说《人生的冒险》,看看从中能了解到什么。但我随即叹了口气,因为我知道,小说往往只是麻醉剂而非解毒剂,·要想麻痹自己,使自己陷入昏睡,可以读读小说,而要想使自己清醒,使自己振作起来,读小说大概是不行的。
我打算先一目十行地把这部小说匆匆浏览一遍。因为我必须先读懂作者写的词句,然后才能记住蓝色眼睛或棕色眼睛之类的东西,以及在主人公切萝依和罗杰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先得认定作者手里拿的是钢笔还是铁镐,然后才能知道她究竟会干什么。所以,我就很快地读了几句。但马上发现有点不对劲:词句与词句之间的衔接都被打断了。有的地方完全断裂,有的地方像接没接;用词闪闪烁烁,像火花似地在我眼前一闪一闪,吃不准是什么意思。看来,她是像一出老戏里所说的,「要想写得自由自在」;但我想,她更像在划一根受了潮的火柴,只见火花,就是烧不起来。为什么就不能写得像简·奥斯汀那样流畅呢?——我问玛丽·卡米盖尔,好像她就在面前似的。为什么要��弃简·奥斯汀的文风呢?难道就因为爱玛和伍德豪斯先生死了?事情若是这样,那我只好叹息说,真是令人痛心!要知道,简·奥斯汀写出来的句子,就像莫扎特写出来的乐曲一样和谐,而读这本书,却像乘一只没有舵的小船出海,忽上忽下,不知东西。若说这是为了「简洁扼要」,那或许是因为她心存恐惧,害怕有人说她「无端伤感」;或者,是因为她常听人说,女性小说的通病就是写得过于柔和,于是便毫无必要地放进了许多荆棘。反正当我粗略地读完一章之后,还没有弄清楚她究竟想干什么。但是,当我细心地往下读时,却又觉得: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重视生活的,只是人物和情节堆积得太多。像这样篇幅的作品(这本书的篇幅大约只有《简·爱》的一半),其实只要有一半的人物和情节就足够了。然而,她却想方设法把各种各样的人物——罗杰、切萝依、奥莉维娅、托尼,还有比格姆先生,等等——统统装在这只独木舟里,还要拼命地把它往激流里推……后来呢,请等一下——我伸伸懒腰说——等我把这本书仔细读完后再说。
我读着,不由得对自己说:玛丽·卡米盖尔好像有意要捉弄人似的。我的感觉是,好像坐着火车在「之」字形路轨上爬坡,当你以为火车要往下开时,它却一个急转弯往上开了。玛丽·卡米盖尔就是这样,不断打乱预期秩序。她先打乱词句秩序,现在又打乱了情节秩序。我想:好吧,打乱就打乱,她有权这样做,只要她的目的不是为了破坏,而是为了创造。但问题是,她究竟是在破坏还是在创造,要看她直接面对某一场景时才能确定。我说,她可以选择任何场景,这是她的自由——只要她愿意,她完全可以用废铜烂铁来制造她想要的东西——但她必须使我相信,那确实是个场景,而且她自己也不回避,敢于面对这一场景。她必须这么做。所以我决定,只要她对我尽到作者的责任,我对她也将尽到读者的责任。于是我翻到下一页,读起来……对不起,请稍等一下!我先得问一问:这里有没有男人?那边的窗帘后面有没有躲着一个查特里斯·拜伦爵士?你们能保证,这里全是女人?好,那我就告诉你们吧!我读到的是——「切萝依很喜欢奥莉维娅……」不要惊慌!不要脸红!我们女人在私下里完全可以承认,这样的事情是经常有的——女人有时确实会喜欢女人。
所以,当我读到「切萝依迷恋上了奥莉维娅……」后,便突然想到: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大变化!这在我们的文学史上也许是第一次,写到一个女主人公很喜欢自己情人的妻子。克莱奥佩特拉是决不会喜欢屋大维娅的,要是这样的话,那《安东尼与克莱奥佩特拉》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克莱奥佩特拉对屋大维娅只会心怀嫉妒——难道她的身材比我还苗条吗?但她的头发梳得像什么样子?——除此之外,整部剧作也许就不需要别的东西了。但是,如果把这两个女人的关系写得更复杂一点,不是更有意思吗?我一边快速回想历代小说中的著名女性人物,一边想:过去人们把女性人物之间的关系确实处理得过于简单了——有许多东西被忽略了,未被表现出来。我尽力回想我读过的书,看看有没有把两个女人写成既是情敌又是朋友的先例。小说好像只有在《十字路口的黛安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