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尤达大师们,十年之前……我一无所知,或者说一知半解(第6/7页)

我机械地应答着,都没过脑子。他迅速地爬到了自己的铺位上,然后翻开一本书,我甚至不敢抬头看书名是什么。我终于解决了生理需求,又就着水池上的水管喝了不少水。

第二天,早晨五点钟左右,一阵尖锐的金属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但是之前,我一直以为身边有一个这么恐怖、这么有威胁性的狱友,我肯定睡不着。狱警给我们送了点儿吃的,乐观一点儿看,勉强算是一顿早餐。我的狱友什么也没说,狼吞虎咽地把自己餐盘里的食物吃光了。然后,七点钟左右,在“大山”先生全然冷漠的目光中,我被一名狱警带走了。

拿了一根小木棍、一个巨大的橘色垃圾袋,我就被指派去公园和商业广场捡垃圾。在这些地方扔垃圾的人真是浑蛋。晚上七点钟,我终于结束了一天的公益劳动,回到了囚室,又见到了我那个似乎患了缄默症的狱友。当然,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跟他有一丁点儿的接触,但是,除了那天跟我说的那几句,他已经好几天没说话了。他读书,睡觉,连着做百十个俯卧撑,洗澡,睡觉。有人悄悄跟我说过,他被抓进来之前是个运动员,但他的行为举止看起来就像个傻子。然而,我的焦虑和不安并没有因此而得到丝毫的改善。

来这儿的第一个晚上,我实在是累极了,算是睡了个好觉。之后就再也没有那种福气了,睡眠质量简直糟透了。上铺的“大山”先生鼾声如雷,翻身等同地震,于是下铺的我悲惨地被惊醒N次。在食堂,我也尽可能地扮演透明状,大口大口地吃着各种馊粥烂饭,这时候突然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拍了我一下。扎克(“大山”先生的小名)从来不和别人讲话,他也不会给人脸色看,当然,也并不和蔼可亲,并且他也不斗狠,这样的表现在这个地方显得有些不同寻常。在加利福尼亚的监狱里,为了当老大,大家肢体上的冲突从来没有断过,愤怒这种情绪不可避免,几乎每天早晨,都会有一张面孔是鼻青脸肿的……不那么美好的小意外。当你还是一个“公民”的时候,有人打你你可以去告他,但是在监狱里,遇见这种情况,你最好声称是自己不小心滑倒了。扎克每天的生活很规律,坐下,吃饭,洗澡,然后回到自己的囚室。其他人,甚至那些平日里经常敲诈弱势群体的小头目,想抗议点儿什么的时候也是另外一副嘴脸,头目会亲切地和扎克打招呼:“扎克,这太过了吧?”“兄弟,还好吗?”或者是在洗澡的时候对他说:“你先来吧,我不急。”狱警们对他也是和颜悦色的。对以上这些示好的表现,扎克从来都是点点头,表示回答,嘴角连些微的上翘也没有,真的是不动声色啊。

短暂的适应期之后,我确定自己未来的几天都会生活在这样一种特殊的平静之中。因为我的室友是扎克,虽然我也怕他,但是我要黏着他,寸步不离,食堂也好,浴室也好,图书馆也罢,总之,他去哪儿我去哪儿,一定要保持寸步不离。

开始的两天平静无波。我每天捡捡易拉罐、汉堡包装纸,或者是用过的避孕套什么的,不算累活儿,也不需要时时刻刻精神高度集中。所以,我一边干活儿,一边想我的全球医疗旅游方案,考虑需要面对的问题和这些问题的解决办法。我那四个银行界的朋友应该会很奇怪,我怎么没跟他们再联系就匆匆忙忙地回法国了。我决定出去之后,一定得想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来解释这几天的突然失踪。当然,每当我回到囚室之后,隐藏在心底的恐惧和不安就会立刻涌现出来,将我淹没。显然,扎克没有一点儿交谈的欲望,而我也只好继续扮演透明状。

第三天一早,我的工作内容更新了,我被派去给街上需要帮助的行人和游客提供帮助。一定是因为我前两天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看来我在捡垃圾方面果真有一种非凡的天赋。领一群小屁孩儿过马路这种工作大大减轻了后背的负担,其余的工作就很无聊了,非常无聊。给老人或者残疾人送“慈善餐”,帮他们做点儿家务,帮他们洗澡,扶着他们走几步路。当然,我做的这一切都在监控中。每天晚上,会有一名社工过来检查该做的工作是不是都做好了。这些工作真是要多没劲有多没劲,没有最无聊,只有更无聊。另外,接下来的时间一点儿也不轻松,我得照顾两个残疾的老人,其中一个是天天吃甜食、大骂医生,还对我颐指气使的糖尿病患者。更糟糕的是,我还得照顾一个发育迟缓,跟着单身母亲一起生活的孩子,还有黛丝夫人,一个癌症晚期患者。因为负担不起医疗费,黛丝夫人的女儿把她接到了家里。我讨厌去黛丝夫人家,她简直就像一个只会呼吸的干尸,浑身插满管子,没有一点儿活力,整个人都散发着一股死亡的气息。吃过镇痛药之后,她的思维常常游走在另一个世界,那是个中心地带,既不是我们的世界,也不是天堂。我再重申一遍,我是个无神论者。她女儿来的时候,我更烦恼。因为她会脸色惨白地站在黛丝夫人的床边,强忍住眼泪,一遍一遍地低声重复着:

“妈妈,亲爱的妈妈,你能听见我说话吗?我爱你,妈妈。你还在我身边,但是我还是如此想你。”

然后她转过身来,用依旧颤抖的声音对我说:

“我母亲是一位出色的女士,不是因为她是我的母亲才这么说。她是一个杰出的人,这样的人少之又少,她的离开会让人痛彻心扉。”

第七天的晚上,也就是我出狱前的那个夜晚,我执行了自己的最后一个任务:去黛丝夫人家帮她换洗床上用品,并且帮助她洗漱。当我进入那个充斥着痛苦和死亡气息的小房间时,我惊呆了。黛丝夫人坐在床上,瘦弱不堪,用“皮包骨”来形容她一点儿也不为过。她身上各种输液的管子都被拔了下来,散落在地上。我来了她家这么多次,她第一次如此清醒。

“孩子,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请转告我的女儿我爱她胜过一切。”她的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吃惊的冷静和坚定。她向我伸出双臂,一双骨瘦如柴、布满瘀青和针孔的手臂,然后,笑着对我说:“请抱抱我,好吗?我要走了,没什么可怕的。”

有那么一刹那,我特别想夺门而出,逃离这一切,因为从来没有人在我眼前离开这个世界。像很多人一样,我对死亡有一种本能的恐惧。再者,我不知道……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大手在我的后背推了一下,力道强劲,却又出奇地温和。我坐在床边,把黛丝夫人抱在胸前,动作轻柔,生怕弄疼了她,她把头靠在我的肩上。我和她说了好多话,用法语说的。但是之后我想不起来自己当时都对她说了些什么,这些无关紧要。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在我怀里瘫了下去。她死了,终于远离了那些痛苦。我把她平放在床上,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点儿什么。把她的双手交叉起来,做祈祷状?我不清楚她是不是基督教徒。我木然地待在她身边,就那么坐在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