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故事(第12/15页)

他注意到她眉宇间的愁云,心里也很发虚,因为已审未判的巩杰只能在拘留所里,过这个节日了,这也许惟一使她感到美中不足的。刚刚分手,那痛苦不能马上忘掉的。而她也知道,他是做出这个决定的关键人物。

当然,别的人也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的,他呢,也就是郭东林笑话成不了大器的知识分子气太浓。有什么办法,拉一拉,推一推,说来容易,拉,失去的是一个心爱的女人,推,良知上总要欠下些什么。正因为那年轻人如此凄惶的过节,他才可能和杜小棣在高耸的楼顶的火树银花中,被人羡慕他有一位多可爱的妻子。

圣诞夜的歌声,可以短暂的忘却,终究要被落到地面时的残酷现实所代替。

他说:“小棣,你不要忙着答应我,这些人,谁也不会把这些逢场作戏的事当真的,就算是圣诞夜的一个五彩缤纷的荒唐梦吧!你放心,虽然把你的朋友送交有关部门,也不是毫无缓转的余地,我一定努力把他的案件仍旧争取回到内部处理。听着,有一天,他没事了,你要回到他身边去,我决不会拦阻的。而且,你也不用考虑我,我不会从这楼顶跳下去,即使目前已经得到的你的这些温柔,我也相当地心满意足了。”

杜小棣心地其实很软,两处都割不下,可总得要舍一头的话,她也只好随遇而安了。

同样,到了古峪,到了曲大娘家,朱之正一切都安排了,她又有什么办法?

“你该问我一声,让他来!”

“我要是对你说了,你还会到曲大娘家来吗?”

她想想,也对。可即使非常非常对,她也不开心。

“怎么回事啊?”曲大娘问。

朱之正到底是男人,挑得起,放得下。“哦,送你电视机的那个年轻人,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也会赶来看你果园里的花的,再晚还真是看不上了!我出城的时候,已经给他留下话了!”

十四

回过头去看,大胡子要跟杜小棣一块到外地去走穴,狗屁事也不会发生。

这就是太忠诚于艺术的悲剧了,亚理斯多德的三一律,在上一个世纪,就被打破了,如今的观众愿意在舞台上看到的是女人的乳房和臀部。巩杰痴情地守着艺术的贞节,他不肯堕落,把他心爱的艺术零敲碎打当商品卖。

他发誓:“我不去赚这份钱!”

人,要倒霉起来,也是防不胜防,料不胜料,偏偏玛蒂也能凑热闹,来了几个自费旅游者逛北京,要巩杰作陪,外国人也不都是百万富翁,他又绝对是个舍命陪君子的汉子,留下来了。

一出事,好,马上有人举报,一搅进老外,问题就复杂化了,谁不晓得他有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女朋友?其实这也不是了不起的事情。关键在于他的性格悲剧让人哭笑不得,明明不完全是他的问题;还要充当英雄好汉,都兜到自己头上;那些他的志同道合的朋友,也很差劲,无人出来为他分担一点责任。再加上中国人的老脾气,落井下石,为了洗脱自己,便把脏水,都倒在他身上。

他那老前辈的父亲,下台了,也是个有影响的人物,只要肯出面打个招呼,也许结果不致这样,但是老前辈好象更关心自己,别人还有什么说的呢?偏赶上部门领导班子调整,考察干部的工作组来了,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谁肯伸出肩膀承担责任,说一句:我保了,这个年轻人是狂傲一点,不知天高地厚,可本质并不坏,不是不可救药!这样的大丈夫,如今打着灯笼也很难找到的了。

--人,是越来越聪明了!

“谁愿意抻头?反正我没这份勇气,小棣!”那时,朱之正对于官,对于权,不能说热衷,至少不像现在这样豁达。“难哪,难哪,郭东林把这块烫手的火炭,塞在我怀里,存心要我的好看啊!”

起初,杜小棣扮演了一个非常艰难的角色,她为他所爱的人冲锋陷阵,她并不怕,而要她靠她女人的本领,做她极不愿意做的事情,对付朱之正,一方面要靠拢,一方面要提防他,心里讨厌他,脸上还要装出信赖的样子。她从鼓起勇气头一次敲朱之正家的门,一直到那旋转餐厅,默认是他的夫人这段日子里,也许是她长这么大以来最难为,最苦痛,最焦头烂额的几个月,一直到巩杰正式拘留。可在这之前,她奔走的唯一目的,就是不移交政法部门。

“您主持他的案子,您的话当然是权威的。”

“虽然我很想保,就算你不求我,我也该这样做!可是你知道,众目睽睽,多少双眼睛盯着。而且巩杰一点儿也不合作--”

歌舞团的政工干事,对杜小棣都严加防范,作出种种限制,可想而知,已经立案审查的巩杰,日子是更不怎么好过的了。

这位公子哥儿(虽然他并不以此为荣)何时这样受人无端辖制过呢?

不服气可以理解,使少爷性子就没道理,脾气挺大,动不动就和办案人员顶牛,她也劝过,“这对你没好处!上头说了,你得好好表现!”

他跳,他蹦,跟她嚷嚷:“你烦我丢你脸了对不?你嫌我成你的负担了对不?”

“巩杰,你别发火,关键要争取内部解决,首先你得态度好--”

他有时气急败坏,“宁可去坐牢,也不受他们窝囊气。真的,我够了!”

杜小棣头脑不怎么爱拐弯,“那还要我求爷爷告奶奶干吗?”

“啊呀!你这个人哪!”当时气得他把茶杯都摔了,埋怨她不理解,不体贴。其实他会不懂这个理,连亲老子退避三舍,只有她在为他奔波,凭什么找碴和她闹,是觉得她不肯为他牺牲,可又不便说出口,让她跟朱之正如何如何,一个男人逼自己的女人做那种事情,是难以启口的。

那时,巩杰除了杜小棣,还能指望谁来伸出援手呢?

作父亲的巩老前辈声明了,他不管,而且对郭东林、朱之正说得斩钉截铁,“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是什么罪,就什么罪!你们不要考虑父子感情,希望为我的的晚节着想,我还想画一个完整的句号呢!”朱之正当时一句话也没有说,听着,完事就离开了。郭大官人私底下是很自由主义的,曾试探过:“老朱,你认为老前辈是心里话么?”

朱之正冷笑一声,这透得他的修养不足,表明为官时间还不很长,历练不够,像这类官场斗争练到炉火纯青,心如古井,也很不容易。他分明知道用不着表这个态,也估摸在诱使他上当,偏要沉不住气,就是知识分子的臭毛病了。郭东林一问,不说不说还是说了:“我能理解他对儿子的恨,但却是因为他儿子妨碍了他完整的句号!是不是有点文不对题。句号比儿子更要紧么?再说,巩杰当真犯下十恶不赦的滔天罪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