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第5/11页)

这个“毓”字,便是毓贤,毓大人了。他在山东任上,可没有少镇压过这些反抗的农民武装。1899年光绪二十五年,著名的义和拳领袖朱红灯、心诚和尚,在兰山、日照、即墨、沂州掀起反洋教、反侵略斗争,就是他会同德国侵略军剿灭的。年底,这两个起义首领在济南也是被他所杀害的。[7]

可是,中国这些善良的老百姓,也实在可悲,等到毓贤要收编他们,改拳为团,忘记了同伴的血和滚落在地的头颅,又拜倒在毓大人的面前,感恩戴德,在旗上绣上“毓”字,表现出一种奴性的忠诚。在北京那个老太婆眼里,义和团的命运,不也如此么?太后用你时,作为义民的你,头颅被东交民巷的洋枪洋炮击碎,太后不用你时,作为反叛的你,头颅被京师衙门的刽子手砍掉。

立德尔博士认为等价交换,是一种神圣的商业道德。一面旗,或是一把刀。

“亏他想得出来?”王所长倒没有当即回驳,但他也知道,到哪儿去找这些破烂?大炼钢铁,连锅都砸了,还会留下一把大刀会的刀?

后来,我对这位老乡说:“你多余搭理他!”

所长一脸苦笑,左右为难。

“那就算了呗,滚他妈的蛋吧!”我说。

不行!莉莉代表全所革命群众不答应就这么拉倒。“我把话说白了吧!这就叫人穷志短,无非大胡子口袋里有的是美元罢了。谁都知道他背后的那个基金会肯花钱,这位博士是总干事,不巴结行嘛?你不巴结,别人还等着咧!谁让咱们一穷二白,给个三文五文,就乐得屁颠屁颠。如今出国成风!你这个当所长的可不得不为我们这些引颈企盼去国外看看的部下着想,要是笼络住这位洋财主,每年可以出去一个两个人,到大洋彼岸的花花世界开开眼,对研究工作或许不无补益吧?”

王所长让我去开导这位洋博士,能不能要别的什么能搞到的纪念品行不行?

我奉命前往胡子下榻的五星级宾馆,跟他谈起此事。莉莉给我帮腔,她真有一番高见。“你们国家历史短,当然什么都当宝贝了,我们国家太古老了,连几百年的甚至上千年的文物,也不当回事地砸个稀巴烂呢!”

那胡子转向我:“我不能白来中国一趟,是不是?我怎么也要拿到一件与我外曾祖父有关的东西,是不是?”

好象我应该对此要负责似的。

我老伴后来嘲笑我,你纯粹是没病找病,谁让你坟头烧纸,去引鬼上门呢?

10

王所长从鲁中到胶东,足足兜了一大圈,他累趴了,洋博士仍然精神抖擞,不停地提出要求,日程对他来说,形同虚设。最可怕的是那位汪会长象幽灵一样跟随着他们这一行,只要住下来,老人家的电话也就向博士致意来了,而且为他出谋划策,馊主意一个接着一个,搞得王所长穷于应付。有一次在微山湖的船上,谅他鞭长莫及了吧?唉,照样,一艘小汽艇急驶而来,送来这位老先生的电报,祝旅途愉快。

没见过这样抢生意的!本来,我这位老乡,当了那些年右派,做事小心,说话谨慎,也被会长伸得太长的手惹火了。他说:“非告他不可!”

一回北京,王所长还未容空递上状纸,他倒先坐在被告席上了。史学所的上级纪检委的人,一个挺不错的老古板,早就恭候着他了。

“你们怎么搞的吗?严重违反外事纪律--”

“什么?”王所长一看检举信,火冒三丈,什么丧失人格国格,什么为外宾提供性服务等等。“纯粹他妈的血口喷人!”

“你冷静点!”

“你相信?”

“我对你太了解了,别人倒有可能,你吗?打死你也不敢的。”

风尘仆仆的王所长坐在那里,倒也不打算为自己辨解了,他知道有谁会干出这种事。那副字典面孔冷笑着,从手提包里掏出在山东为立德尔寻找当年教案资料时,所收集到的“揭贴”之类的东西,给这位来查他的人看。

那是一份光绪十三年十二月七日兖州士民的“揭贴”。

“东鲁义士为驱逐洋教,斩杀汉奸,以保乡闾,以伸义愤事:查天主教起自欧罗巴洲,蔓延中国。其教弃伦灭理,禽兽不如,唯利是图,以夺人之国为奇功,占人之土为豪举,淫人妻女为智略。创为魂灵之教,谓一入其教,死后魂灵即可升天。其传教者谓之教士,愚民被其利诱入教时,引入暗室,不论男女,脱其衣裳,亲为洗濯。继令服药一丸,即昏迷不知人事,任其淫污。男则取其肾子,女则割其子肠,恃有药力,不至当时殒命。以后按礼拜日招至教堂,男女混杂,白日宣淫。牧士即至教民家饮食住宿,遍行奸污。又有孽术能配蒙汗药,迷拐童男童女,剖心挖眼,以为配药点银之用。……”[8]

没等对方看完,王所长又递上另一份资料。

“你再瞧一眼这份‘邹县绅民揭贴告白!”

他接过来,除去号召老百姓保卫儒术,反对洋教外,也有类似荒诞不经之言,他看着看着,也不由得笑了。

这是光绪十五年一月七日的“揭贴”。

“……今洋教蜂起之日,亦道统存亡之际也。耶稣之行,比杨墨佛老而尤甚。邹鲁之士,乃礼教信义所素明。光天化日,难藏魑魅之形。泗水东山,必杜猖獗之患。扬眉鼓掌,实出群情。食肉寝皮,乃伸义愤。道统不绝,人心亦赖以因尔。

谨将严查洋人汉奸条约,详列于左:

一、洋人之行,大意在渔利渔色。入教者夜间跪经,其实裸体行淫,乱人妇女。滋阳前年檄文,言之已详。

一、洋人之害,毒于贼冠。取人眼珠心血及处女月经妇人胎孕,俱有确证,载在辟邪录。……”[9]

“你让我看这是什么意思?王所长!”

“一百多年了,手法怎么也不变呢?甚至越来越退步,至少写‘揭贴’的士民们还有爱国之心呢!这老东西也太下作了吧?”

“谁?”

“你明知是谁,还故意问?”

“我顺便告诉你一声,你最好跟他联合作东道主,省得他给你下绊子。”

听到这里,我这位老乡,两眼发黑,差点晕过去。中国人到底体质弱,按说他也够博士水平了,可和人家洋博士一比,年龄还小好几岁,竟是未老先衰,而立德尔已经在宾馆梳洗一新,胡子上喷足了香水,准备赴宴。

不用说,是我们敬爱的汪会长先在北海仿膳请客,会晤他的史学会主要成员;然后,到他府上饮茶,搞一次小小的家庭派对。

大胡子高兴得直叫:“This is a very good idea!”[10]

11

我很荣幸,在被邀之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