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第7/11页)

我很荣幸地报告阁下,时隔十年之久,他们总算发来了一份口气软弱,几乎在辩解的商讨文件。而在此以前,相继已发生了‘贵阳教案’、‘酉阳教案’、‘台湾教案’、‘扬州教案’,以及遵义、安庆、天津等一系列教案,这个总理衙门除了焦头烂额的穷于应付外,毫无对策可言。这算一份什么条约呢?各国驻华的钦差大臣,理所当然地拒绝,并足足地嘲笑了一通。

这些官员们,如果减少一点在妓院里吃花酒的功夫,也不至于从一八六一年成立这个机构起,直到十年以后,才制定出这个纯粹是站在被告席上,在为自己辩护的有关传教条款的毫无用处的文件。

不过,时间对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国人来讲,已经是不再重要的东西。所有古老的民族,都存在着这种可怕的堕性,相比他们那太漫长的过去,十年显然是短促的时间。

请你记住,阁下,在文件中流露出的这种先天性的懦弱,是中国官员应付外国人时的很普遍的心理状态。这也是我和我的美国同事韩维廉、狄乐福、明恩溥诸位先生的共同的津津乐道的事情。中国官僚为了保护自己的职位,总是努力讨好足以威胁到他在官场生存的人。所以,那个日尔曼人安治泰先生,山东地区的德国主教,虽然他有着令人几乎难以容忍的狂妄自大,但每个中国官员都尽量巴结他,怕他发脾气。只有老百姓具有难以想象的反抗性,这位德国主教整整用了十年时间,也未能进入孔夫子的故乡。每一次尝试,都是被愤怒的当地人赶了出来,甚至打伤了他的跟役。[14]

但是,中国官吏却很奇怪地对待他统治下的平民,总是严酷地加以可怕的惩罚,经常是要就地正法,砍头示众的,表现出极其残忍的本质。我认识的一位曾经管理过黄河堤防的、后来在兖沂曹济道任道台的毓贤,就杀害过那种野蛮的仇视宗教的大刀会的头领,除了他们不容许反叛,杀一儆百外,也是对外国人的一种友好表示。而且,他从山东一直追杀到了江苏,为此他还升了官。

埃斯特主教大人阁下,这一切,对于布教无疑将是有益的。”

莉莉那双会说话的眼睛瞧着博士,似乎在问他:“你是喜欢在这里受到皇帝般的接待?还是更愿意得到你想得到的这份文件呢?”

然后一扭身,向她干爹扬扬手,连再见也没说,就告辞了。

“莉莉,莉莉……”

博士忘记脱下他的龙袍,摘下他的皇冠,追他外曾祖父的那份文件去了。在北海琼岛的环形长廊里拥挤的游客中间,他制造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直到公安人员把他从围观的群众中解救出来。

12

如果我不是有足够的心理准备,真以为在敲一家纽约哈莱姆黑人区的夜总会的门呢?老会长的贤夫人大概负责把门,在门镜里打量我好一会,才给我把门开了。

很有一点地下工作中秘密接头的意味。

“怎么回事?是不是老爷子在仿膳吃多了豌豆黄,尿中有糖?几个加号?”

她一笑,我便明白没什么大事,放下了心。

进到他家的书房,果然,他在安乐椅上坐着,鹤发童颜,满面红光,他手旁是一瓶人头马。老会长绝对是个适应潮流的政治家,该整人时,半点不手软地整人,该平反时,也敢大撒把地一风吹,该坚持什么,反对什么时,那发言足可吓人一跳的,该门户开放,打破锁国局面时,他老人家比谁都要早地走向世界。

虽然,人头马旁边有一碟煮花生米,还有两瓣剥好的新蒜,多少有些不伦不类,但他“咸与维新”的精神,值得吾辈景仰的。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称病让你来么?”他问我。

“怕我走漏消息。”

“主要是那个妖精太厉害。”

“怎么说是你的干女儿嘛!”

给我端过一杯茶来的他夫人,马上火冒三丈。我也诧异,在震耳欲聋的乐声里,她能听到我们的谈话,也许这是女人的第六感觉了。“什么干的湿的,这老东西吃着碗里,望着锅里,整个是一个老不正经。”

“滚,滚,你这个倒胃口的老醋坛子--”会长把他老伴推走,然后坐在我面前,不知是饮水思源,感谢我把这个大胡子引到中国来;还是人头马起了作用?“真没有办法,农民--”他忘记自己也是土地的儿子,“老太婆居然怀疑我跟两个儿媳妇不干不净,岂有此理,免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你怎么不跳舞去呀?”

“让她们年青人跟博士一块儿热闹吧!”他把他的安乐椅挪过来,这种礼贤下士的态度叫我不安。也许我和我的老乡那位所长一样,当了多年的右派以后,白眼看惯了,已经不能适应青眼,好声好气,不是斥责吆喝的话,倒有点贱骨头,感到空空落落地受不了。

他云天雾地的聊起来,嘴里嚼着蒜,有滋有味地说着:

“一个人,到了这把子年纪,得和失,在我心目中已无须计量,不容易,并不是谁都能做到如此通达。我在努力,要想得开,要豁达些。有的人,简直是何苦来呢?自己一辈子,没完没了地争,活得挺累不说,还要咸吃萝卜淡操心,让别人跟着他累。折腾得老少不安,鸡犬不宁,结果脊梁骨没少挨指头戳,死后还不如一滩臭狗屎。”他满口蒜臭地向我坦露心机:“现在,老弟,不瞒你说,也就是为年青人做做铺路石子罢了!老了老了,还能做些什么呢?”

这番话,差点感动得我泪如雨下。

他以前所未有的恭谨,给我倒了一杯人头马。

虽然我受宠若惊,可很抱歉,我喝不来洋酒。

他大惑不解:“那怎么行,要赶上时代!不好喝也认为好喝,如同在文革时期,理解也执行,不理解也执行一样,喝!”

我敬谢不敏。

他附耳问我:“你跟博士挺铁?”

“铁,说不上,不过洋人,洋狗,倒有一个特点,认准了一个人,倒不象咱们那样朝秦暮楚。”

“那就太好了,老弟,这回全仰仗你玉成此事了!”

“老会长,有什么事要我效力,你尽管吩咐!”

“我认为年青人,还是应该到外面去见见世面,经经风雨。你能不能和博士提一下,我家那几个女孩,随便哪一个,提供保证金,当然最好提供资助,到美国去呢?”

会长不仅铺路,还要搭桥,一片慈爱之心,溢于言表。

我知道他家有两个儿媳妇,莺莺、燕燕,还有一个老疙瘩闺女菲菲,究竟哪一个在前,你老人家最好给我一个明确的指示,我好跟胡子说呀!

他也煞费踌躇,只要有一个先飞渡了太平洋,放心吧,剩下的两个,不薅光他老人家的几根老杂毛才怪。犹豫半天,他说:“要是三个全去呢?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