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华尔滋(第6/11页)

仿膳那顿饭,居然是满汉全席,真是老将出马,一个顶俩。你不得不服气汪会长大手笔,别看他当年是泥腿子,揭竿而起,在花国家的钱时,绝无丝毫农民意识。而我那位老乡,世代书香门第,老爹是学部委员,可这回接待立德尔那付捉襟见肘的窘相,让我都看不过去。“又不是要你从腰包里往外掏,抠门得要死!”莉莉气得当面数落他。

老先生把洋博士哄得那份开心,当然是不用说的了。

立德尔博士穿上了一身龙袍,戴着一顶皇冠,那样子十分滑稽可笑。不过,满脸胡子,很难使人想到他是圣上,而是《野猪林》里的鲁智深,一身匪气。他那不听话的雪茄烟,和他穿不习惯的龙袍袖子,老是搅在一起,烧了好几个洞。会长大方得很,没事,没事,反正饭店里有准备得现成的戏装,我们只要肯付钞票就行。他的外曾祖父在中国传了一辈子教,也没有他今天的尊荣。最主要的,是会长给他身边安排了一位善解人意的小姐,穿着至少也是宫里妃嫔的凤冠霞帔,梳着把子头,一个劲地给这位番邦的蛮主倒酒。

“喝呀,博士!”这位小姐好象没长骨头,总往皇上这边倾斜。

“豪,豪!”大胡子的舌头根子开始发硬了,连“好”也说不利落了。

如果不是史学所的美人莉莉杀将进来,在会长先生的精心策划下,皇上和娘娘也许就要择吉成亲了。

她来了,光艳照人,立刻,满座的人,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少,一齐向她行注目礼。一个漂亮女人,她总是会得到这分荣光,她娉娉婷婷地走过来,人们的脸也随着她转。

“干爹,你不会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了!”我不晓得在座的,谁是具有这个身份的人,看到汪会长措手不及地站起,便明白为什么他提到她时,那副悻悻然的样子了。

莉莉一出现,就抢了镜头。你会体会到用“漂亮”二字形容女性的道理所在,霎那间,满屋生辉,碗哪盘哪碟哪盏哪都亮了起来。那位娘娘一下子暗淡了,根本不是这位明眸秀目,红唇皓齿,脸似银盘,颈若粉砌的露肩美女的对手。

立德尔顿时从他陶醉的外曾祖父的年代里,回到现实中来。

“哦--”这位毛茸茸的皇上站起来,把雪茄烟放在一边,张开双臂,又是他那拥抱贴脸的一套过份的热情,扑向这粉装玉琢,秀色可餐的女士。

莉莉止住了他,那张脸笑容依旧,但保持了适当距离。她说过,我不认为我多么正经,不过,我还是有选择的。对不?对于贞操节守,我虽然持汉唐时代的观点,但并不等于随便拉一个男人就可以上床的。对不?她对这个胡子茂盛,性腺发达的外国人,确实不感兴趣,之所以应付他,倒真是为了史学所。

当她递给穿龙袍的花和尚鲁智深一份据说是他外曾祖父的文件时,甭说博士本人,目瞪口呆,我也十分惊讶,这姐们从什么鬼地方挖掘出来?尤其汪会长,神色大变,因为没想到宴席中途杀出个程咬金,白下这一番功夫,大胡子如获至宝地捧着这份文件,对身边的娘娘、眼前的酒菜、友好的宾朋、以及刚才还顾盼自如,以为胜券在握的主人,早已置之脑后,不理不睬了。

饭局让她给搅了。

也许因为受到立德尔对他外曾祖父如此下功夫寻踪问迹的启发,我对满清末年发生在山东半岛的教案,也多少有点好奇,当然是要看一看这份文件的了。

“真是博士先生那位外曾祖父的手迹么?”

莉莉回答我:“从内容,从威海救世军福音堂发现,可以肯定。”

从书信看,这位可能是胡子外曾祖父的牧师,大概是个有强烈报告欲望的传教士,事无巨细,都向长老会汇报。

由此可见,当时到中国来传教的外国人,在某种程度上为本国利益服务,也不算冤枉他们。那个德国天主教也就是圣言会在山东的主教安治泰,甲午战争以后,到底在孔孟之乡兖州,建立了天主教南境总堂,与东境总堂烟台和北境总堂济南并立为三大教区。德皇威廉二世对他十分重视和赞赏,曾直言不讳地说:“安治泰主教回到柏林,时常做我的宾客,他以各项重要的事情报告我,”他和在华的天主教会“无时不受到我的支持。”[11]

由此可见,长老会派往威海卫传教的这位牧师,并非如毓贤奏折里所溢美的那样,是一个“时作公允之论,略无偏袒之意”的人。

这封信,先对当时满清政府的总理衙门关于《与各国大臣商办传教条款》中的嘲笑了一通,说明他是个很不掩饰自己感情的人。那时,在烟台的他的美国同事,正打算在蓬莱强租民房,修建教堂,闹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

1864年,也就是同治三年,美国传教士在登州府(即蓬莱),租买民房,当地老百姓理所当然的反对,他们就象那位圣言会的副主教福约瑟一样,凭一支文明棍便走遍山东,就靠强硬手段,对登州府施加压力。

一个小小知府,哪敢顶撞洋人,连夜以加急文书向三口通商大臣禀报。

崇厚可是一个尝到卖国甜头的家伙,比毓贤里外不够人,最后被砍掉脑袋,要快活自在多了。登州事发以后,这位老爷由天津行文北京,说传教士“因欲成租不遂,啧有烦言,意欲强租硬占”把矛盾上交。于是,总理衙门根据中美望厦条约的规定咨三口通大臣崇厚说:“所有准租民房,系指通商口岸而言,并有不许强租明文。今美国教士欲在登郡租房,既非通商口岸,又与民情不洽,显有强租情弊,核与条约不符,碍难核准。”[12]

于是,便有满清政府发给各国驻华使领馆的有关教案的一纸公文。 总理衙门站在一个很奇怪的角度和各国驻京使领馆商量:“近年各省地方抵还教堂,不问民间有无窒碍,强令给还,且于体制有关之地以及会馆、公所、庵堂为阖邑绅民所最尊最重者,皆任情需索,抵作教堂。况各省房屋,即属当年教堂,而多历年所,或被教民卖出,民间辗转互卖,已历多人,其重新修理之项,所费不资,而教士分文不出,逼令让还。此等情事,如何不令百姓怒目眈眈,视同仇雠,而激生事变?”[13]

能否确实断定为立德尔的外曾祖父,对此,我表示存疑。

此人给埃斯特主教大人写道:“……你不可能理解这个老大而且缓慢的国家,一个处理外交事务的总理衙门,是和中国其他官府一样的,是个丝毫没有起色的机构。那些办事的笔帖式们、章京们,除去鸦片、姨太太、和在喧闹的戏院里听那种更加喧闹的中国歌剧外,很难想象这些坐在两人或者四人抬着的小轿里打瞌睡的政府官员们,什么时候在认真地办理公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