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四中(第5/7页)
按天性他不会自杀,再说还有很多大事等着他去干。
他头一次听到“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对联时感到震惊,马上到清华附中贴出批判的大字报。紧接着在中央音乐学院的辩论会上,他上台发言批对联,几个女红卫兵冲上来抢走话筒,并朝他脸上吐唾沫。几个在场的四中同学上台揭发他是反动学生。在四中组织的批判会上,他不仅不屈服,反而为另一个同学打抱不平,结果被杀气腾腾的刘辉宣打掉一颗门牙。
那年冬天,牟志京在街头看到《出身论》的小字报,通过上面地址找到遇罗文,谈得很投机,于是他决定办一份铅印小报,让此文广为人知。一九六七年一月十八日《中学文革报》创刊,其中《出身论》占了三个版面,署名“北京家庭出身问题研究小组”的真正作者是遇罗文的哥哥遇罗克,他成了《中学文革报》的主笔。
十八岁的主编牟志京,当时并不知道《出身论》的作者是谁。他追述与遇罗克初次见面时的印象:“他相貌奇特,个子不高,背驼得厉害,脸色极苍白,深度近视,眼镜一圈一圈的,但目光犀利,声音洪亮,机智幽默……那时正是冬天,在他家住房边搭的称为‘冰窖’的小屋里,我感到非常温暖……”
《中学文革报》供不应求,不断加印。那一阵,四中门口挤满来自各地的人,焦虑与期盼的眼睛像大海中的泡沫。他们一共出了六期,直到中央文革公开表态批评《出身论》。牟志京召开编辑会,说谁要是没有准备牺牲可马上退出。无人退缩,全体都留下来。
一九六八年年底遇罗克被捕,一九七○年三月五日在公审后被处死,年仅二十七岁。被捕前他对牟志京说:“我觉得对不起你,你这么年轻,我把你拖了进来。”最后他把一封“致毛主席的信”托他保管。遗憾的是,此信在辗转藏匿中遗失了。
一九七五年秋,我和刘羽去五台山,路上把钱花光了。经大同回北京,我找到在铁路局当工人的牟志京借了五块钱,并在他们宿舍过夜。那天晚上,牟志京疯狂地拉着手风琴,他眯起眼咧开嘴,如醉如痴。
十一
赵京兴比我低一年级,却比我早熟得多。刚满十八岁,他已通读过马恩列斯全集,仅《资本论》就读了六遍,精通黑格尔、康德、费尔巴哈等西方经典哲学,并写下《哲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对话提纲》等书稿。在随革命退潮而兴起的读书热中,由师大女附中同学摘抄部分书稿,油印成册,在北京中学生中流传。还记得初读时我的震惊程度,虽说每个字都认得,却不懂大意,而且一看就串行——这个跟我同姓的家伙让我生气。
赵京兴出身贫寒。父亲是裁缝,平日穿缅裆裤,光脊梁,又黑又胖。一个与文化毫不沾边的家庭,居然出了这么个哲学家。
他公然反对“上山下乡运动”,并写大字报贴在学校。他认为,由于每亩地平均人口增加,必然加重农民负担,把城市危机转嫁给农民。他年轻气盛,口无遮拦,将生死置之度外。
在原生物实验室召开的第二次批斗会上,主持人大喝道:“赵京兴,你狼子野心,竟然要批判毛泽东思想,是可忍孰不可忍。”赵京兴先引用马恩两卷集某页某段的一句话:“批判就是学习,批判就是革命”,接着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在四个方面发展了毛泽东思想”,并一一作了具体说明。
他的言论可谓石破天惊。比如“文化大革命是社会矛盾的总爆发”;比如“社会主义走到文化大革命这一步,就像火车头一样在那儿左右摇摆,不知道往哪儿去了”。他在日记中写道:“伴随着人们的地下活动,将会出现新的历史舞台。”他在《政治经济学对话提纲》中写道:“要让商品经济打破计划经济。”如此大逆不道,自然会招致种种处罚。
一九六八年年底,我在史康成家见到赵京兴的女友陶洛诵,她是师大女附中高二的学生,穿着一身不合时宜的白色连衣裙。至今还记得她说的一句话:“赵京兴不反毛主席。”和艰深的哲学笔记一起,还流传着陶洛诵情书中的字句:“少女面前站着一个十八岁的哲学家。”
陶洛诵长得挺漂亮,却被百万庄一个号称“俊男美女鉴定专家”的人评为七十九分。后来一打听才知道美女的标准是维纳斯,俊男的标准是大卫。
一凡和我在家练习气枪打靶,靶纸是冲洗报废的照片,包括我们自己的头像,背后垫着《红旗》杂志,为了回收气枪子弹。正赶上赵京兴托我们为陶洛诵放大标准照,顺手把一张废照片当靶纸。这事不知怎的传了出去。有一天,赵京兴来借书时说:“陶洛诵让我问问,你们是不是特别恨她?”
一九六八年冬,接连下了几场大雪,格外寒冷。六斋越来越冷清,大多数住户先后去插队了。校园人迹稀少,大字报棚区空荡荡的,只有几张告示。
在一个小院里,有四个学生被工宣队隔离审查。其中包括赵京兴,他是公安部钦定的“要犯”。他总是笑眯眯的,埋头读书,沉浸在冥想的世界中。他的兴趣正从哲学转向政治经济学。
除了赵京兴,还有我们班两个同学,一个是刘辉宣,一个是史康成,正好关隔壁。他们分别因宣扬或反对“血统论”而在押,殊途同归。看守是同学,睁一眼闭一眼。我常去看望史康成,给他送书或捎口信,碰见刘辉宣也打个招呼。他们四位相处融洽,早晚拢火,互相借用火钩子,顺便交流案情或读书心得。
一九七○年二月,赵京兴和陶洛诵一起锒铛入狱。
十二
从一九六六年十月起,北京中学造反派逐渐取代了“文革”初期的红卫兵(简称“老兵”),成为主流,但很快就出现了分裂。一九六七年春,由于中央首长四月三日和四月四日的两个讲话而形成“四三派”和“四四派”。“新四中公社”属于温和的“四三派”,或称“四三点五派”。
一九六七年八月十一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北京老兵合唱团”在北京四中的食堂排练《长征组歌》,由刘辉宣指挥,当“乌云遮天难持久/红日永远放光芒”的乐句爬升到高潮处,总是被他的咆哮打断。中间休息,一帮合唱团男生聚在校门口晒太阳。
当时我正和同学在传达室抄大字报——那年头用不着看大门的,传达室被征用了。隔窗传来阵阵闲聊,继而起哄架秧子,骤然转向叫骂与追打。只见他们从校门外拖进一人,拳打脚踢,拽四肢用头撞树。据说是两个追赶游行队伍的外校男生,骑车路过,与合唱团的人发生口角,一逃脱一生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