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1/26页)

吴曼娜尖叫着:“这不公平,不公平啊!”孔林慌忙从沙发上站起来,走过去抱住她。

“嘘—别吵醒了孩子。”他把她移到沙发上坐下,从她手里拿过擦了一半的萝卜,放到瓦盆里。他握住她的一只手,抬起来贴在自己脸上。她的手指还是湿的,沾着萝卜屑,带着一股辣味。

“这会是真的?像他那样一个恶人咋会这么容易地发了财,还出了名?”她问道,“老天爷,你瞎了眼哪!”

孔林叹口气,摇了摇头:“唉,生活就是这么不公平,这么可笑—好人无长寿,祸害一千年。”

“我怕他啊,怕得要命啊!”她哭诉着。

他转身抱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怕,他不在这儿。我不会让他伤害你的。”

他轻轻地揉弄着她的耳垂,想使她平静下来,好像她是个害怕黑夜的小女孩。他喃喃地耳语着:“不要怕,不要怕。”她的手臂环绕着他的身体,把脸埋在他的胸前。

他的话语和体温复苏了她深深埋在心底十一年的揪心的痛苦,也就是遭到强奸后的当天夜里她体验到的那种无人倾诉、无人安慰的痛苦。现在她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江水,遏止不住地流出来。她紧紧地抱住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哭着。随着眼泪的流淌,她的胸中好像有一道堤墙轰然崩塌。这种感觉真好啊—她可以倒在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怀里放声痛哭,不用感到压抑难堪,不用害怕在这个冷酷的世界中遭到别人的嘲笑,不用担心成为无穷无尽的流言和中伤的靶子,不用对谁说“原谅我”。这是她第一次可以尽情地抛洒眼泪,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一样。她的泪水浸湿了他的毛背心,她浓密的头发不断地触摩着他的脸颊。他也泪流满面,轻轻地抚摩着她的后脖颈。

从那一晚上起,他们又睡到同一张床上。吴曼娜一连好多天夜里做噩梦,那些梦境都是离奇古怪、模煳不清的。在一个梦里,她背着双胞胎儿子在山路上走着,要到山顶的一个尼姑庵里去。这是一个艳阳天,微风送来满山遍野的野花的甜香。她来到一个水库边上,要下水蹚过去到达对岸的山脚下。一个戴竹斗笠的老人,沿着用石头垒成的凹凸不平的堤坝从对面走过来。从远处她看不清楚他的脸,但是他的脚下磕磕绊绊,完全是老态龙钟的样子。她背上的婴儿被日头晒得晕头晕脑,已经睡着了,咧开的嘴角上挂着长长的涎水。

老人越走越近,突然一阵风刮掉了他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他的脸。原来是杨庚!吴曼娜吓得喊不出声,两脚像被钉在地上。他冲过来一把揪住她的脖子,抢走了她背上的孩子,然后一熘烟地跑上了大堤。她一边追一边喊:“把孩子还给我!杨庚,你只要还我孩子,咋整我都行!你放了他们,我就自己到你门上去。我发誓!”婴儿哭叫着,踢蹬着小腿。

杨庚头也不回,突然扭身跑向一个沙洲。他的皮靴踢起一片薄薄的尘土。她大口喘着气,拼命追赶他。接着,她看见他把两个婴儿放进了一只巨大的木鞋里,又把木鞋向水里推去。风吹起来,木鞋迅速漂向一望无际的水库中心。他哈哈大笑着说:“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儿子了,看你还敢去告发我!”

她一下子瘫在地上,喊着:“我从来没有告发过你。求求你,求求你,可怜可怜我吧,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你做梦去吧!他们正往东海龙宫赶,要去见龙王爷呢。哈哈哈。”

“林,快来帮我啊!”她高声叫着。

“你那个没长卵子的男人屁事不顶。”杨庚说。

“林—快来,救救咱们的孩子啊!”她又叫起来。但是到处找不见孔林的影子。

就在这时候,她的第一个恋人董迈从岸边一片柳树林子里钻出来,嘻嘻哈哈地在沙滩上晃荡。他冲她挥着手,又把双手握起来举过头顶,欢快地唱起来:“你丢了儿子喽!你丢了儿子喽!”他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子,穿着军装,留着平头。

她把嘴唇咬出了血,眼睛红红的,抓起几块大鹅卵石,使出平生的力气朝杨庚和董迈掷过去。

“哎呦!”吴曼娜一拳打在孔林脑门上,疼得他叫起来。他拉开床头柜上的台灯,耀眼的灯光把她刺醒。她不停地揉眼睛。

“你干啥打我啊?噢—我的眼……”他突然停住了,看到了妻子流泪的眼睛和那张充满恐惧的脸。

“对不起,对不起,我刚做了一个噩梦,吓死人了。”她说着转过脸,“我梦见咱们丢了孩子,找不回来了。”她又开始抽泣起来,一只手臂伸到两个儿子睡的小床里,护着熟睡的婴儿。

孔林叹口气:“曼娜,别想得太多。”

“我不想了。”她说,“你接着睡吧。”

他关了灯,很快又响起了轻轻的鼾声。黑暗中,吴曼娜大睁着双眼,看着窗外光秃秃的树枝在狂风中摇晃,把乌浓的云彩切割成细碎的条纹。她奇怪为什么孔林没有在她的梦里出现,为什么董迈倒跑出来,又那么恶毒地嘲笑她?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她问着自己。为啥孔林不出来救我们娘儿仨?他去哪儿了?难道他真的不敢和恶人斗,来保护我们吗?为啥董迈会和杨庚那个狗杂种一样坏?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在她脑海里浮现,但是她一个也解答不了。她的思路又开始混乱起来。

屋外,凄冷的月亮像一张没有血色的死人脸,在黑森森的树顶上飘来荡去。风发出呜呜的呼啸,让她想起了小时候在孤儿院,半夜经常听到的野地里的狼嗥。

十一

吴曼娜的心脏一天比一天衰弱,她的脉搏更加紊乱,有时候纤细得如游丝一般。她的胸口和左臂常常剧烈地疼痛,到了夜里就感到眩晕和气短。她心脏的杂音经常变为咚咚的狂跳。她刚做的检查结果把心脏科专家姚医生吓了一跳。一天下午,姚医生把孔林找了去。他把吴曼娜的X线片子凑近桌子上的台灯,为孔林指点着说:“药物对她可能已经没有用了。恐怕她没有几年时间了。天知道她的心脏状况咋会恶化得这么快。”

孔林一听,几乎当场哭出来。他哽咽着说:“我—我怎么会让她病成这样?我是个医生,为啥没有看出来她心脏病严重到这个份上?”他用双手蒙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