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3/26页)
“这玩意儿猪都不吃。”她又加了句。
里边的卧室里,长河扯尖了嗓子哇哇地哭叫。几秒钟后,大江也号了起来。吴曼娜赶忙进屋去哄孩子。孔林看也没看地上的东西,一转身冲出了家门。他大步走着,两只绿色的连指棉手套用布绳拴着搭在腰间,像两只翅膀一样在风中乱舞。“我恨她!我恨她!”他连声地对自己说。
他又走向了医院后面的小山。这是个冷天。山坡上的果园已经一派荒凉,苹果梨树粗壮高大,挂着霜的枝丫向四面伸延着,远远看去像一片欲飞的羽毛。好一会儿,他的脑子仿佛不转了,头皮发麻,太阳穴紧绷绷的。他吃力地向山顶攀去,除了几簇褐色的岩石之外,放眼望去都是白雪的世界。在山那边,松花江边上有一个村庄,村里有一个养鹿场和一个船库。不知为什么,孔林此刻渴望着能从山顶上眺望鹿场里的鹿群和船库外的小船。冬天的气味清爽冷冽。天上没有风,阳光洒在四周的大石头上,照亮了裹着一层冰的树干。远处,一群觅不着食的乌鸦在盘旋,饥饿地聒噪着。
孔林渐渐平静下来,他又听见脑子里有个声音在问他:你真的恨她吗?
他没有回答。
那个声音继续说:这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的。谁让你娶她了?
我爱她,他答道。
你真的是为了爱情才同她结婚的?你真的爱她吗?
他想了一会儿,然后勉强回答说:我觉着是。我们互相等了那么多年,不是吗?难道这么长时间的等待不能证明我们的爱情?
不能,时间证明不了任何东西。实际上,你从来没有爱过她。你不过是一时的冲动罢了。你的这种冲动根本没有发展成为真正的爱情。
什么?一时冲动!他惊讶得向后退了一步,呆呆地站在那里。他的鼻子也塞住了,张开嘴巴呼着气。
是的,你错把冲动当成爱情。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事实上,你等了十八年,只是为了等待而等待。你完全可以为了另外一个女人再等上同样的时间,对不对?
我只等曼娜一个人。根本没有另外的女人。
好吧,就算是只有你们两人,咱们先假定你和她彼此相爱,但是你能肯定你们俩做夫妻会很合适?你们的婚姻会美满?
我们真诚地爱着对方,难道不是这样吗?孔林的太阳穴怦怦跳着,他摘下皮帽子,想让冷风吹醒一下头脑。
真的吗?那个声音又接着说。对于爱情你究竟了解多少?你在娶她之前真正了解她吗?你真的认为她就是你愿意相伴终生的女人?你现在说实话,在你认识的所有女人当中,你最喜欢谁?难道除了吴曼娜,就没有比她更适合你的女人?
我也不知道。我的生活里除了她就是淑玉。我怎么能够拿曼娜去比别的女人?虽然我也想接触更多的女同志,但是我对女人知道得并不多。
霎时间,他觉得头痛欲裂,脑袋嗡的一声涨得老大。一想到他的婚姻并不像他原来想的那样,他感到眼前一阵发黑,眩晕得站不稳,连忙找了块石头坐下,把呼吸调整均匀,更深地思考起来。
那个声音又来了:没错,你是等待了十八年,但究竟是为了什么等?
他感觉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令他害怕,因为它暗示着他等了那么多年,等来的却是一个错误。
我来告诉你真相吧,那个声音说。这十八年的等待中,你一直浑浑噩噩,像个梦游者,完全被外部的力量所牵制。别人推一推,你就动一动;别人扯一扯,你就往后缩。驱动你行为的是周围人们的舆论,是外界的压力,是你的幻觉,是那些已经融化在你血液中的官方的规定和限制。你被自己的挫败感和被动性所误导,以为凡是你得不到的就是你心底向往的,就是值得你终生追求的。
孔林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然后他开始咒骂自己:傻瓜,你等了十八年,却不知道你真正想要什么!十八年啊,你的青春、你最宝贵的年华,流走了,荒废了,只等来了这一场该死的婚姻。你是个头号大傻瓜!
你下一步该怎么走呢?那个声音问道。
他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或者是否应该干点什么。泪水流在他的脸上,滴进了他的嘴角。他不时抬起手把眼泪擦干。他耳朵冻得生疼,于是戴上皮帽子,放下了护耳。
一会儿,二十多岁时的吴曼娜的形象在他眼前出现了。她有一张活泼的脸,散发着灿烂的笑容。她的掌心伏着一只小青蛙,它的嘴一张一合的。几只天蓝色的蜻蜓绕着她转,翅膀振颤着发出沙沙的响声。孔林伸出手刚要去摸青蛙的嵴背,它纵身一跃,扑通跳进了茄子地边上一条清澈的水沟里。她转过身看着他,眼睛里流淌着善意和柔情,仿佛那里面充满了她急于要告诉他的秘密。暖风扬起了她的头发,露出了她雪白光滑的脖子。那时候的她和现在多么不同啊!他意识到,长年的等待已经彻底改变了她—从一个惹人喜爱的年轻姑娘变成了无可救药的泼妇。不管他现在如何讨厌她,他明白她一直是爱他的。可能是这种单恋毁了她,也可能是她在长久无望的等待中所遭受的痛苦和消沉化解了她温柔的本性,腐蚀了她的希望,摧残了她的健康,毒化了她的心灵,把她逼上了死路。
那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没错,她是爱过你。难道不正是这场婚姻把她耗得油尽灯枯了吗?
他竭力寻找着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是想有个家庭,生几个孩子,不是吗?她一定是从心底渴望得到人间的温暖和情谊。哪怕是有人表现出一点点好感,她都会误以为是爱情。是的,她也是被蒙住了眼睛,看不清真实的情形,总以为我爱她。她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是真正的恋人。
他的心开始痛起来。他已经看清楚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全身心地爱过一个女人,他永远都是被爱的一方。这肯定就是他对爱情和女人了解得少而又少的原因。换句话说,在感情上他一直没有长大成熟。他能够充满激情地爱一个人的本性和能力还没有发育就枯萎了。如果他一生中能够从灵魂深处爱上一个女人该有多好,哪怕只有一回,哪怕这会令他心碎欲裂,令他神志不清,让他终日像吃了迷魂药,让他整天以泪洗面,最后淹没在绝望之中!
你究竟打算怎么办呢?那个声音仍然不依不饶。
他根本想不出答案。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他觉得自己应该继续承担婚姻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和义务。事到如今,他又能做什么来减轻负疚感,来使自己相信自己还是一个正派人?除了继续忍受,他又能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