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2/26页)

“孔林,你也不要责怪自己。咱们都知道她的心脏有问题,只是没想到梗塞会发展得这么迅速。她的冠状血管肯定老早以前就阻住了。”

“唉,我早就应该估计到的。我劝她不要吃那么多的鸡蛋,她就是不听。”孔林用拳头直捶膝盖。

姚医生叹着气:“咱们要能早诊断出来就好了。”

“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我听说欧洲有的医学专家能够扩张冠状动脉血管,但是咱们国家还没有引进这种技术。”

“我应该做什么呢?”

“孔林,真是抱歉。”姚医生抓住孔林的手臂轻轻摇了摇,表示他也没什么好的建议,“你可不能太感情用事。打起精神来,她还指望你哪。”他停了一会儿,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好。孔林用掌心揉着肚子,好像在抚平腹中的绞痛。姚医生接着说,“别让她累着,也别让她发火,尽量使她过得舒坦点。”

孔林低下头,喃喃地说:“我会尽力的。”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告诉她这次诊断的真实结果,让她心情愉快比什么都重要。”

“这个自然,我不会让她知道的。”

虽然孔林想尽办法对吴曼娜保守秘密,但是医院里已经传开了她病得很重的消息。闲话越传越走样,有人甚至宣称她活不过今年。几个星期之后,吴曼娜也风闻到了自己心脏的真实情况,但是她出乎意料地平静。她对孔林说,她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她的话让孔林难过得不知怎么去安慰她。

她的身体越虚弱,脾气就越暴躁。她经常对着鞠莉和孔林叫骂,有时候又像一个任性的小孩子那样无缘无故地哭泣。

孔林把家务活全包下来了,一点也不让吴曼娜插手。周末鞠莉不能来的时候,他不得不干起洗尿布的活。隆冬时节,自来水像针扎一样冰凉。他在屋前的水龙头边上洗洗刷刷,两只手冻得又疼又痒。他从来都没想到他的婚姻生活中还要有洗衣服的内容。在同吴曼娜结婚之前,她基本上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了,他只需洗洗袜子和裤衩。现在每到星期六,洗衣盆里的尿布堆得像小山尖一样等着他。他不敢抱怨,也不愿意想得太多,否则只会惹怒吴曼娜,把事情弄得更糟糕。虽然有这么多不顺心的事,但他们毕竟还雇得起一个保姆,起码他除了周末之外不用洗这些东西。

一到星期六晚上,他就一手端着一大盆婴儿衣服和尿布,一手提着一壶热水,走向屋前的水龙头。他通常在洗衣盆里放两三把洗衣粉,浇上热水,然后把要洗的东西在沏好的洗衣水里泡一会儿。在银白色的路灯光下,洗衣盆里泛着的泡沫闪亮闪亮的,变幻出不同的颜色。门诊楼楼顶上的大喇叭常常播放一个柔软的女高音唱的“一条大河波浪宽”,要不就是大合唱“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孔林用搓板抵住盆沿,开始哗啦哗啦地搓洗起来。一会儿,洗衣水就没有劲了,泡沫变成了灰水,凉得刺骨。他不断往手指上哈气,才能接着洗下去。用清水把洗完的衣服尿布投干净才是最令孔林打憷的。热水已经使完了,水龙头里放出来的冰水好像长了尖利的小牙在咬着他的指头。他一声不响地洗着,见到有来打水的熟人就低下头去,装作看不见。

人们注意到孔林的脸更加消瘦了,他面颊塌陷,两个颧骨高高地支棱着。他穿的裤子肥得像面口袋一样。苏然政委的妻子跟邻居说:“你看孔林瘦得都没屁股了。这是老天的报应啊,他活该。看谁还敢喜新厌旧当陈世美。”她只要一看见孔林,就两眼冒火地瞪着他,狠狠地跺脚、啐着吐沫。他根本不理她,装作看不见也听不见。他的同事们却不像这个疯婆子。他们已经不再开他的玩笑了,只是在背后摇头叹气。

他很感激女儿孔华能在周末来看他。她有时候帮他洗衣服和照顾孩子。她喜欢只用一个奶瓶子喂两个弟弟,这样他们就会抢着喝奶,发出愉快的叫声。她逗着弟弟玩,叫他们“小宝贝儿”,把脸顶在他们的小肚皮上。他们会咯咯笑着,揸撒着胖胖的小手,在空中挥打着。她给他们每人织了一顶带花边的小兔帽子。吴曼娜现在对孔华也亲近了许多,甚至给她买了一件粉红色的开襟羊毛衫。吴曼娜有一次跟孔林念叨,说她真希望能有孔华这样一个闺女。

吴曼娜在休了半年的病假之后,终于回到护理病房上班了。她只是上午干四个小时,下午在家歇着,但是仍然拿全工资。

一月里的一个星期天上午,孔林在厨房里做午饭。他在炉子上焖上米饭,等铝锅里的水开了之后,他压小了火苗,想到食堂去买一个菜。头天晚上他在伙房门口的小黑板上看见一个通知,说是第二天中午卖土豆烧牛肉,七毛钱一份。他在路上碰见了政委苏然,两人站着聊了一会儿医院里的创收计划。苏政委打算明年春天办一个短训班,专门培训木基市郊县的卫生员。木基市政府卫生部请部队医院帮这个忙,并且愿意出资赞助这个项目。这也就是说,到明年年底,医院里每个人都能拿到一笔额外的奖金。

因为光顾了谈话,孔林忘了家里炉子上焖的米饭。等他端着一碗土豆烧牛肉进家门的时候,厨房里满是呛人的白烟。他一个箭步奔到炉边,撂下菜碗,把米饭锅从火上撤下来。他打开锅盖,一股蒸汽蹿出来,蒙住了他的眼镜,顿时什么也看不清。等他扯起衣襟擦擦镜片,又把眼镜戴上后,看见米饭已经烧得下边黑上边黄。他拿起铁舀子,刚想舀点水浇到米饭上,吴曼娜走进了厨房。她一边咳嗽一边系着衣扣。“在锅里放根大葱,快点!”她喊着。

孔林手忙脚乱地找到一根大葱,插在了米饭里,这样可以去除焦煳味。但是太晚了,一锅米饭已经煳得根本没法吃了。他推开厨房的气窗,让烟走出去。

突然,吴曼娜尖叫起来:“你是瞎子还是傻子,放上锅就不管了?连个米饭都焖不好,你还能干什么啊!没用的东西。”

“我—我去买个菜。你不是在家吗,你咋就不能盯一会儿?”

“你告诉我了吗?你跟我说了吗?再说,我有病,做不了饭。你装啥煳涂?”她用指头抓住衣袖,在炉台上一挥,连锅带碗扫到了地上。碎碗碴子四散飞溅,牛肉、土豆和黑黄的米饭撒得满处都是。饭锅的铝盖在水泥地上滚出去老远,直到撞上厨房的门槛才停住,靠在挡门用的两块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