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24/26页)
他连连叹气。要是他还能有足够的激情和活力,他可以重新学习如何全身心地去爱别人,他会开始新的生活。要是曼娜的身体还很健康,不是快要死的人,他也许会做点什么。但他太老了,没有行动的勇气了。他的心太累了,眼下只希望在妻子去世之前,两个儿子已经长大到能去托儿所。
山脚下,一男一女在大冷天里沿着医院后面的围墙向东熘达。两人都穿着军装,男的要比那个娇小的女人高出一头,女的时不时地紧跑几步才能赶上他。孔林看着他们很眼熟,使劲想辨认出究竟是谁,却还是看不清楚。他想起来,从去年开始,那条禁止两个异性同志走出医院围墙外面的规定已经没有人理会了。没有哪个领导会再批评青年男女在大院外面成双成对地散步。他还听说有的护士甚至同住院病人一块儿钻进树林子里。但是不知为什么,对他和吴曼娜来说,周围仍然有一道无形的墙圈住了他们。自从结婚以后,他们从来没有到医院外面散过步,吴曼娜仍然不会骑自行车。
过了一会儿,孔林站起来,用棉手套掸掸腿上的雪。他没有往山顶爬,反而从半山腰转回身,慢慢向山下走去。他的膝盖发软,脚下有些磕磕绊绊。左边的桦树林里有几只山羊在“咩咩”叫着,铺着雪的小路上摊着一熘牛粪,还在冒着热气。山坡上,一辆马车在吃力地向山顶上爬,铁皮镶边的轮子轧在碎石和冰块上嘎吱嘎吱地响。下面靠山根的地方,一小股冷风旋转着,在冰封的小溪旁卷起一堆干树叶子,纷纷扬扬地刮向一大片农田,田里布满收割过后留下来的玉米茬。
二十分钟后,孔林回到了家里。一推开门,他被一股浓烈的米醋味熏得差点吐出来。冬天他们常在屋里洒点醋,为的是杀死空气中的感冒病毒。他一直挺喜欢酸甜的醋味,今天闻着却格外厌恶。吴曼娜走过来,用软和下来的口气说,午饭在笼屉里,正在炉子上熥着。她擀了点面条,做的炸酱面。他没有去厨房,而是进了卧室,重重地躺在屋角的行军床上,拉过一条毯子盖住脸。他烦躁地翻着身,行军床的弹簧吱吱嘎嘎地响着。
吴曼娜开始哭起来。好一会儿他真不想去理她,害怕去安慰她可能会招得自己也一块哭。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平静下来,从行军床上爬起来向她走过去。他挨着她坐下,用胳膊抱住她的肩头,说:“曼娜,别哭了。你还没哭够啊,这对你身体不好。”他第一次感觉到她非常脆弱,好像她浑身的骨头随时都会散开。悲哀和同情又注满了他的心。他亲吻着她的脸颊。
她抬起眼睛,满脸羞愧地说:“是我不好,不该发那么大的脾气。你能原谅我吗?”
“还记着那点小事干啥?我应该更细心才对。”
“说你原谅我。”
“也不都是你的错。”
“我就要听这句话!”
“我原谅你。”
“那你现在去吃饭。”
“我不饿。”
“你去吃嘛。”
“好,好,你说吃咱就吃。”他想微笑一下,但是脸上的肌肉好像不听使唤。他赶忙扭过头,怕吴曼娜看见他脸上古怪的表情。他站起来,向厨房走去。
十二
“你为啥不逃跑?”孔林的脑海里时常浮现出这个问题。
他情不自禁地在想象中设计着各种逃跑计划—从银行中取出仅有的九百元钱,趁天黑的时候去火车站,买张车票上车,在哪个没人认识他的偏远小镇里用化名重新开始生活。他最理想的是当个图书馆的管理员。但是在他的心灵深处,他知道,一旦抛弃了家庭去追求个人的幸福,他会被悔恨压倒。无论他走到哪里,他的良心永远不会安宁。
春节快到了,吴曼娜对他说:“年前你能不能抽工夫去看看淑玉,去看看她日子过得咋样?”
“你咋会想起来让我去看她?”他有些吃惊。
“我寻思着她一个人肯定怪闷的,除了华,身边也没个亲人。再说,你就不想她们娘儿俩?”
“好吧,我去一趟。”
他先是想到吴曼娜让他去看淑玉,可能是因为她身上的病使她明白了许多事理,或是因为她知道将来还要依靠孔华和淑玉来照料两个儿子。他又一想,难道吴曼娜自己就不是一个孤独的女人吗?她是不是想用这个举动表明,因为她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所以不会像淑玉那样感到寂寞?难道说我这个丈夫的角色有那么重要,缺了我就不算正常的家庭?是不是所有结了婚的女人都这样想呢?
在某种程度上,他很想知道淑玉的日子过得如何,虽然孔华跟他说过她的情况不错。她经常在火柴厂的浴室洗热水澡,坐骨神经痛的毛病已经好多了。但是女儿也告诉他,母亲有时候会想念鹅庄的老家。淑玉常说:“‘人挪活,树挪死’,俺就是棵老树,不能挪地方。”她要孔华一定答应她,明年春天娘儿俩要回趟鹅庄,给孔林的父母扫墓。但是想家归想家,她还是很喜欢城市里的生活。
腊月二十九这天,孔林在一个旅行袋里装了四条冻鲅鱼和一捆蒜苗,这些都是医院分给每户的过节食品。他准备好了要到光辉火柴厂去。正要出门,吴曼娜从床上抬起身,两眼盯着他。他戴上皮帽子,放下护耳,系在颔下,戴着皮手套的手握着孔雀牌自行车的扶手。这辆自行车是经济型,是他们结婚时唯一不要票的牌子。吴曼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眼里放着光,连眨都不眨。她弯下身亲了亲儿子大江。两个孩子正在摇床里睡觉。
“骑车小心点。”她对孔林说。
“我会的。”
“早点回来,我给你等着门。”
“放心吧,我回来吃晚饭。”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城里的交通正是高峰。阴云和烟雾让天空变得灰蒙蒙的。孔林骑车走在长春街上,街道两旁那些两三层的楼房里都一盏一盏地亮起了灯。他要去的是城市的西头。路边房顶上的红圈瓦和瓦上的冰雪在暮色中变得模煳不清。路面的积雪被马车和汽车压得结结实实,很滑。孔林告诫自己不要骑得太快。一个星期前,一个女孩子就是在这条马路上骑车时被一辆卡车轧死的。
他到达工厂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所有房子的灯都亮了。他很容易就找到了第十二单元。这是厂里最近分给孔华的屋子,正好在一栋宿舍楼的中央。他听见女儿在屋里哼着歌,想要敲门,手又缩了回去。他听不出来她在唱什么,也许是一支舞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