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6/13页)

我付了那杯柠檬水的账,一路溜达到码头的顶端,再折返回来——那排成一线的渔船白天看上去一定丰富多彩,看来这地方值得一画——然后,我穿过马路,目光被内陆上的一片闪烁的水光所吸引,那儿似乎是一条边道的尽头。这恐怕就是旅游小册子上所说的“无底潭”,旅游旺季总是有游客在那儿照相留念。这水潭比我想象的大,完全算得上一个大湖。水面上布满了浮沫和杂物,白天有人从水潭另一端的跳台上跳水,我对这些蛮勇之人实在羡慕不起来。

这时我看到了那辆梅赛德斯。它停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咖啡馆对面,桌边那个肉峰凸起的身影就更不会认错了,他面前摆着几个啤酒瓶,他太太直挺挺坐在旁边。而让我惊讶同时更感到嫌恶的是,他并非孤杯独酌,显然是在跟一群喧闹的渔夫进行饭后狂饮。

空中充满喊叫和狂笑声。他们显然在拿他取乐,希腊人的谦恭有礼在杯盏间被忘得精光,里面有个年轻一点儿的拉开嗓门唱着歌,忽然间他伸出胳膊,将桌上的空瓶子一股脑儿扫到了人行道上,随后是一阵玻璃破碎的声音,以及他同伴的喝彩声。我盼着当地警察随时出现,把这帮人轰走,但没有任何人前来干涉。我不在乎斯托尔会不会出事——在监狱蹲上一夜或许能让他清醒清醒——只是他太太会跟着倒霉。不过,这些都跟我没关系。我正要转身往码头走,就看见他摇晃着站了起来,那帮渔夫给他鼓着掌,他拿起桌上剩下的一只酒瓶,举在头顶摇晃着。接着,他做了一个当前状态下令人惊讶的灵敏动作,像掷铁饼一样把酒瓶扔进了湖里。瓶子从离我仅仅几英尺的地方飞过,他看见我躲闪了一下。这太过分了。我冲着他走了过去,气得脸色发青。

“你这是在胡闹什么?”我大声喊道。

他在我面前站着,摇晃着身子。咖啡馆里的笑声停了,他的伙伴们一个个饶有兴致地看着热闹。我以为他会骂出一大堆脏话,但斯托尔的肿脸上挤出一个笑容,他探身向前拍了拍我的胳膊。

“你知不知道,”他说,“如果不是你在那儿挡着,我肯定能来一个高抛,把它扔在那个该死的水潭中间了。这帮家伙没一个能行的。里头连一个纯克里特种也没有。他们全都是倒霉的土耳其种。”

我想摆脱他,可他却黏着我不放,那股热情洋溢的劲头是酒鬼所常有的,就像他突然找到,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毕生交往的朋友。

“你从旅店那儿来,是不是?”他打了个嗝,“别不承认,好哥们儿,我这双眼睛看人最准了。你是整天坐在门廊上画画的那个家伙。好吧,为此我佩服你。我自己也懂点儿艺术,说不定还会买你的画呢。”

他那友善的样子令人讨厌,那种施恩的劲头让人无法忍受。

“抱歉,”我态度生硬地说,“我的画不卖。”

“哎,别吹牛了,”他反驳道,“你们这些画家都一样。假装强硬,就等着人家给你们开高价。就说那个查理·戈登吧……”他收住话头,狡诈地看着我的脸,“等一等,你没见过查理·戈登,对吧?”

“没有。”我爱搭不理地说,“他是在我之前来的。”

“没错,没错,”他赞同道,“那可怜的家伙死了。在海湾那边淹死了,就在你房子下面的石头那儿。反正,他们是在那儿找到他的。”

在他肿胀的脸上,那双眯缝眼变成了一条缝,几乎合上了,但我知道他在观察我的反应。

“是的,”我说,“我也听说了。他并不是画家。”

“不是画家?”斯托尔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接着突然爆出一阵狂笑,“不,他是个鉴赏家,我觉得对我这种人来说,这全是该死的一回事。查理·戈登,鉴赏家。哼,到头来,这也没给他带来什么好处,是不是?”

“没有,”我说,“当然没有。”

他想让自己镇定下来,摸索出一包香烟、一只打火机,尽管脚底下还在晃晃悠悠。他给自己点上烟,然后把烟盒递给我。我摇摇头,告诉他我不吸烟。然后,大着胆子又加了一句:“我也不喝酒。”

“那好啊,”他吃惊地回答,“我也不喝。反正这地方卖给你的啤酒全是尿,果酒也是毒浆。”他扭头去看咖啡馆里的那帮人,然后偷偷对我使了个眼色,把我拉到靠水潭的墙边。

“我告诉过你,这些狗娘养的全都是土耳其人,他们就是。”他说,“喝酒、喝咖啡的土耳其人。他们五千年来一直没酿出过正经的玩意儿。那个时候他们还是会酿的。”

我记起酒吧招待跟我提起他在房子里酿泔水的事儿。“真是这样吗?”我问道。

他又挤挤眼睛,接着他睁大了他的眯缝眼,我发现这双眼睛本来是圆球一般,向外凸出的,现在已经褪色成了污浊的褐色,眼白上带着红斑。“你知道吗?那些学者全都弄错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克里特人在山上喝的是啤酒,是用云杉和常春藤酿的,比果酒早多了。果酒是好几个世纪以后由该死的希腊人发现的。”

他让自己站稳,一只手扶着墙,另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然后弯下身子,朝水潭里呕吐起来,让我也恶心得差点儿没吐。

“这下好多了,”他说,“把毒都排出去了。本来就不该拿它毒害身体。我跟你说,我们这就回旅馆,你也跟着,到我们那所房子喝杯睡前酒。我喜欢上你了,不知名的先生,你的主意很正。不喝酒,不抽烟,你还画画。你做什么工作?”

我没办法挣脱出来,只得被他拖着走过马路。幸好咖啡馆里的那伙人散了,无疑他们挺失望,没看见我们两个打成一团。斯托尔太太已经钻进梅赛德斯轿车,坐在前面乘客的座位上。

“不用管她,”他说,“她聋得跟块石头一样,除非你对她大吼大叫。后面的地方很宽敞。”

“谢谢你,”我说,“我得去码头取我自己的车。”

“随便你,”他答道,“对了,我得问一句,画家先生,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是院士吗?”

我本该就此打住,但虚荣心让我把实话说了出来,傻傻地希望他会觉得我沉闷无趣,难以调教。

“我是个教师,”我说,“在一所男生预备学校教书。”

他一下子停下脚步,那张湿湿的嘴巴一咧,愉快地笑了起来。“哦,我的老天,”他叫了一声,“真滑稽,简直是太荒唐了。你是个该死的老师,是个伺候小娃娃的护士。你跟我们是一伙儿的,我的哥们儿,你是我们自己人。你还好意思说你从来没拿云杉和常春藤酿过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