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7/13页)
他语无伦次,发了疯一般,但这一番欢天喜地的爆发最终让他松开了我的胳膊,走在我前面,带头去找他的车。他的头摇来摇去,两腿支撑着他沉重的身躯,步子十分奇怪,一颠一拐,像一匹粗劣笨拙的马。
我看着他钻进汽车,坐到他妻子旁边,自己便快速走开,朝码头那边走去。但他以惊人的灵敏掉转车头,不等我走到街角便追了上来。他把头伸出车窗,一脸堆笑。
“到我们这儿来吧,教师先生,你想什么时候来都行。随时欢迎你来。毛德,你也邀请邀请,你没见这老兄害羞了吗?”
他吵架一般的吆喝声回荡在整条街上。路上散步的人直朝我们这里看。斯托尔夫人隔着她丈夫的肩膀,把她那张坚硬、冷淡的面孔转过来对着我。她看上去异常镇静,好像一切再正常不过,好像坐在醉驾的丈夫身边在一个外国村庄四处兜风是世界上最平常的消遣。
“晚上好,”她用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说,“很高兴见到你,教师先生。来我们这儿做客吧,不要在午夜以后。38号房。”
斯托尔挥了挥手,汽车便带着轰鸣声一路跑远了,到旅馆这几公里路上,我一直在后面跟着他,一边告诫自己绝对不能接受这份邀请,哪怕它跟我的性命有关,我也不去。
要说这次遭遇给我的度假带来了不良后果,让我讨厌这个地方,这并不是实话。或许说对了一半。我很生气,也很厌恶,但这只是对斯托尔他们两个。睡过一个好觉之后,我感觉神清气爽,起床迎接又一个美妙的白天,早上一切看起来也没那么差。我现在的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回避斯托尔和他那同样呆头呆脑的妻子。他们一整天都驾船出海,所以这并不难办到。我早早去吃晚饭,可以在餐厅里避开他们。他们从不到外面溜达,因此不大可能在花园里迎面碰上。如果他们钓鱼返航时碰巧我在阳台上,他再把望远镜对着我,我就立刻转身进屋。不管怎么样,如果运气好,他可能忘记我的存在。或者,如果这一愿望落空,我们那天晚上的谈话也可能从他的记忆中消失。那段插曲令人不快,以某种不寻常的角度看,甚至令人惶恐不安。但我不会让它毁了以后几天的假期。
我到阳台吃早餐时,栈桥上的那条船已经开走,我想按计划带着画具沿着海岸踏勘一番。而且,一旦沉浸在我的嗜好之中,就能忘掉那些烦心事。我也不准备把可怜的戈登写下的那张名片交给旅店经理。现在我已经猜出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个死鬼没有弄清酒吧里的一席话会惹出什么麻烦,被斯托尔一知半解的神话知识和有关克里特岛的胡诌弄得神魂颠倒。而他,这个考古学者,以为再多聊一聊能带来进一步收获。他接受了造访38号房的邀请——名片上的字跟斯托尔太太说的那句话离奇般地相似,一直在我脑子里萦绕不去——但他为何选择游过去,而不是顺着石头小径稍稍绕点儿远走过去,说来的确是个谜。他是出于一时逞能吗?也许,可谁知道呢?到了斯托尔的房子里,这个倒霉的牺牲品就被劝着喝起了主人送上的“鬼酿”了,估计几杯下肚便意念全无,神志不清了,狂饮过后他再下水时,随后的事情也就在所难免。但愿他来不及感到惊慌,立刻就沉了底儿。斯托尔一直没有站出来说出实情,事情就是这样。当然,我的这番理论仅仅出于直觉,出于看似吻合的偶然片段,甚至带有偏见。现在我要将整桩事情从脑子里驱赶出去,把精力集中在眼前这一天。
或者更确切说,集中在后面这几天。我背向海港,沿海岸一路向西探索过去,结果远远出乎我的预料。我走上旅馆左侧的一条弯弯曲曲的路,爬了几公里后又从山上下来,到了与海面平齐的高度,右侧的地势一马平川,像是一大片延展开去的干涸沼泽,让太阳烘烤成了灰白色。耀眼的蓝色海水拍打着狭长地带的两侧,形成华丽鲜明的对比。车子开到近前,我看出那根本不是沼泽,而是盐滩,狭窄的堤道穿插其中。盐滩本身被围墙围住,上面贯穿着条条沟渠以便排出海水,留住海盐。间或还能看到几处风车的废墟,圆形的围墙好似城堡的塔楼。几百码开外高低不平的一块靠近大海的地方,有一座小教堂,我能看到屋顶上小小的十字架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接着,盐滩突然到了尽头,地势再次升高,就此形成远处那狭长的斯皮纳隆哈地峡。
我开着沃克斯沃根颠簸而行,下到一条通往盐滩的路径。这地方十分荒凉,从各个角度观察了一番之后,我决定这里就是我以后几天安营扎寨的地方。荒废的教堂处在前景,弃置的风车衬在后面,左侧是盐滩,右侧是一片在地峡岸边轻轻荡漾的蓝色海水。
我支起画架,把被压扁的毛毡帽往头上一扣,忘掉一切,只想着面前的一片景色。在盐滩的三天里——我连续几天重复着这一远征——是我整个假期最值得回忆的部分。全然独处,绝对安静。我连一个人也没见到。偶尔有一辆车远远从弯曲的岸边公路开过,然后消失。我中途休息时吃随身带着的三明治和柠檬汁。烈日当头时,便在废弃的风车旁小憩片刻。我在傍晚凉快的时候回到旅店,赶早去吃晚餐,然后回到我的房子里读几页书,直到上床睡觉。隐士祷告时所祈求的闲居生活怕也不过如此了。
第四天,尽管我已经从不同角度画完了两张画,却仍然不肯离开自己选择的这块领地,它俨然成了我的独享之地。我把画具装上车,徒步迈向地峡的缓坡,打算为次日作画找一个新地点。高地可能会增加一些优势。我费力爬上高坡,用帽子当扇子扇着,因为天气实在太热,但到达顶点后我惊奇地发现地峡原来很窄,只不过是又长又细的一条,我下面就是大海。不再是我身后那种平静冲刷着盐滩的海面,而是浪涛翻卷的外部海湾,北风劲吹,差点儿吹走我拿在手里的帽子。一位天才或许可以捕捉这变化莫测的阴影,在画布上用松石绿调和爱琴海蓝,暗红色打底,但我这个业余爱好者就力不从心了。再说,我甚至无法站直身子,画架画布也会立刻被风吹走。
我爬到下面的一片遮阴的金雀花丛,在那儿喘息片刻,眺望一下波涛翻滚的大海。就在这时,我看见了那艘船。它停泊在一个小水湾里,弯曲的陆地围着它,里面水面相对平静。这就是他们那条船,绝对不会弄错。他们雇的那个希腊船员正坐在船尾,船边系下一条鱼线,但他一副懒洋洋的样子,看来并不把垂钓当回事,我判断他是在打瞌睡。船上只有他一个人。我朝自己正下方岸边的沙嘴看去,看见那儿有一座粗石砌成的房子,多少有些倾颓,它依傍着岩壁,可能以前用作羊圈。房子入口边放着帆布背囊和野餐篮子,另外还有一件外衣。斯托尔夫妇可能早就离船上岸,尽管风浪中操纵小船靠近岸边十分危险,现在他们正躲在避风处偷闲。也许斯托尔甚至在酿造他的特制云杉常春藤混合酒,另外还得加点儿羊粪提味,斯皮纳隆哈地峡这块孤寂之地就是他的“酿造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