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在午夜以后(第8/13页)
船上的那个家伙突然站了起来,一边缠绕着鱼线,一边移动到船尾,然后站在那儿看着水面。我看见水面以下有个什么东西,接着那东西自己浮了上来,头盔、护目镜、橡皮潜水服、水下呼吸器等。那个希腊人弯腰帮着游泳者摘下头上的装具,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注意力也便移到了岸上那倾颓的隐蔽所。门口那儿立着什么东西。我说“东西”是因为,出于光线的捉弄,一开始它就像一匹靠后腿站立的小马,腿上甚至后臀都长满毛发,接着我发现这正是斯托尔本人,他赤身裸体,胳膊和前胸也像别处一样,全都毛茸茸的。证明这是他本人才有的那张猩红色的肿脸,以及那对茶碟一般竖在秃头两侧的耳朵。我这辈子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场面。他走到阳光下,朝小船望去。接着,好像对自己和周围的一切都很得意,他昂首向前,在隐蔽所前面的沙嘴上来回踱着步子,那种古怪的步态我早就在村子里见识过,不是醉汉那种一摇三晃,而是一种笨拙的小碎步,双手叉腰,胸口前倾,撅着屁股。
游泳者已经摘掉了护目镜和水下呼吸管,悠然自得地划着水游向岸边,脚上还穿着脚蹼——我能看见它们像一条鱼一样拍打着水面。接着,脚蹼被扔在沙地上,游泳者站了起来,尽管穿着橡胶泳装,我还是惊讶地发现这人是斯托尔太太。她脖子上挂着一个袋子之类的东西,脚踩沙地迎着她那高视阔步的丈夫走去,并从头顶摘下袋子交给他。我没听见他们有任何交谈,两个人并肩走进小屋,消失在里面。至于那个希腊人,他现在又回到船头,继续悠闲地钓起鱼来。
我躺在金雀花丛的庇荫下,等待着。我打算给他们二十分钟时间,也许半个钟头,然后我就回到盐滩,去我的汽车那儿。不过我并没等那么长时间,也就过了十分钟,就听到我下面的沙滩上传来一声喊叫,我透过花丛看去,见到两个人都站在沙嘴上,手上提着背囊、野餐篮子和脚蹼。那个希腊人已经开始发动引擎,马上拉起了船锚。然后他把船慢慢开到岸边,触到斯托尔夫妇脚下的一块礁石。两个人上了船,紧接着希腊人就掉转船头,出了小小的避风港,向港湾驶去。小船绕过尖岬,看不见了。
受一股强烈好奇心的驱使,我爬下悬崖到了下面的沙滩,径直朝那个破败的隐蔽所走去。正如我料,这里的确是羊群的避难之所;泥地上散发着臭气,羊粪到处都是。不过有个角落经过收拾,放着几块木板搭成一个架子的模样。架子下面难免又是一堆啤酒瓶子,但无从得知里面装过的是当地啤酒还是斯托尔的自酿毒酒。架子上放着七零八碎的陶器片,就像有人从垃圾场里挖出的一堆家居破烂。不过,那些东西上没有泥土,却粘着不少藤壶,有些还是湿漉漉的。猛然间,我想到这些就是考古学家所说的,来自海床的“陶瓷残片”。斯托尔太太一直在探寻,她探寻的是海底,她要找的是贝壳还是其他更有趣的东西,这我无从得知。这些碎片是被丢弃的,毫无用处,无论是她还是她丈夫都懒得把它们拿走。我判断不出这些东西的价值,又往周围看了一遭,没再发现什么特别之处,便转身离开这座废墟。
这一举动实在是个致命的错误。当我爬向悬崖时,耳边就听到引擎的突突声,那艘船又回来了。就它的位置判断,它是在沿岸地带巡游。三个脑袋齐齐转向我这边,船尾那个短粗的家伙自然又端起了他的望远镜。恐怕,他会毫不费力地认出这个刚刚离开废弃的庇护所、拼命攀上悬崖的人。
我头也不回继续往上爬,把帽子拉得很低,徒劳地指望这样能为我起点儿掩护作用。毕竟,我可能是任何一个碰巧在特殊时间路过这个特殊地点的游客。不过,我恐怕最终还是会被认出来的。我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回停在盐滩上的汽车,感到疲乏气喘,心里更憋着一股气。我真希望自己不曾去半岛那边探寻。斯托尔夫妇会认为我在盯他们的梢,而我也是这么做的。这一天的好心情全毁了。我决定就此罢手,立刻返回旅馆。可是,厄运这时又来捣乱,车刚开上那条从沼泽通往大道的小路,我就发现一只轮胎瘪了。等我换好了备用轮胎——我笨手笨脚,干不了这种技术活——四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终于到达旅店时,我看见斯托尔夫妇早已抢先到达,郁闷的心情自然无从改善。他们的船停泊在栈桥那儿,斯托尔本人坐在阳台上,正端着望远镜瞭望我的房子。我步履维艰地迈上台阶,就像在电视镜头前一样,很不自在。我走进屋子,关上遮门。我正洗澡的时候,电话响了。
“喂?”我接起电话,腰上围着毛巾,手也是湿的。再没有比这种时候来电话更让人难堪了。
“是你吗,孩子王先生?”
刺耳的嗓音夹杂着气喘声,一听就是他。但他听起来并没醉酒。
“是我,蒂莫西·格雷。”我冷淡地回答。
“管你是蒂莫西还是蒂莫东,对我来说全一个样。”他说。他的声调令人讨厌,充满敌意,“你今天下午去斯皮纳隆哈了,对吗?”
“我在半岛上散步来着,”我告诉他,“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这个感兴趣。”
“哼,去你的吧,”他回答,“你骗不了我。你跟那个家伙一样。你们不过是该死的密探。得了,我还是告诉你吧。那艘沉船几百年前就让人剔干净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说,“什么沉船?”
一阵短暂的停顿。他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弄不清他是自言自语,还是跟他妻子说的。不过他再开口时,语气变得缓和了,那种虚假的友善劲儿又回来了。
“好吧……好吧,孩子王,”他说,“我们不要再争下去了。这么说吧,你我利益共享。不管你是教师,还是大学教授、学院讲师,骨子里我们都一样,表面上有时候也没什么区别。”他的低声窃笑令人十分反感,“别慌,我不会出卖你。”他接着说,“我有点儿喜欢你了,那天晚上我就跟你说过。你想给你那该死的学校博物馆搞点儿东西,对不对?再给那些漂亮小男生和你的同事显摆,对吧?好吧。我赞成。我正好有合适的东西。你晚上过来吧,我把它当作礼物送给你。我不要你该死的钱……”他收住话头,又嘿嘿笑了起来,一定是斯托尔太太说了什么,因为他又补充了一句,“对了,对了。我们举办一个舒舒服服的小宴会,只有我们三个。我太太也相当喜欢你。”
腰上围着的毛巾掉在地上,让我一下子全身赤裸。我不由得感到自己十分脆弱。那种屈尊俯就的谄媚腔调惹恼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