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第24/30页)

他们的行程由总部计划,但也会咨询现场小组的意见。商业航班不再理想,公共交通也是,尽管吉尔纵容戴维渴望每个月搭几次地铁去办公室,却从来不允许模式固定下来。这一天要随机选择。在搭地铁的日子,他们首先派出一个假目标去乘坐轿车,穿着戴维的衣服低头走出大楼,被他的组员匆匆簇拥着外出,塞进汽车后座。

在地铁上,吉尔站得离戴维足够远,让他感觉自己是个平民;但也足够近,如果有局外人决定动手的话,他能马上介入。他站着,拇指按在一把弯曲的折刀刀柄上,刀藏在他的皮带里。刀片十分锋利,可以裁纸,传闻刀刃用褐皮花蛛熔融的毒液浸泡过。还有一把半自动小手枪,别在某个探测不到的地方,戴维见过他的这位保镖似乎纹丝不动地掏出来过一次。当时一个流浪汉在时代华纳大楼的外面尖叫着冲向他们,手里抓着水管之类的东西,戴维飞快地后撤一步,看向他的帮手。前一分钟,吉尔的手里还是空的,下一分钟,他已经握着一把格洛克短管转轮枪,都是他从以太域里变出来的,就像魔术师呈上一枚晦暗有痕的硬币。

吉尔喜欢地铁的颠簸,以及角落处金属挤压的尖锐响声。他深入骨髓地确信,他的生命不会在地下终结。这是一种本能,他已经学会去信任它。不是他怕死,而是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人,另一边现在有太多熟悉的面孔在等着他—如果存在另一边,而不只是焦黑色的寂静的话。但即使那样听起来也不错,西西弗斯式无限生命的终结。至少永恒的问题会得到回答,一了百了。

需要指出,《摩西五经》10没有明确提及来世什么的。

和每天早晨一样,吉尔在黎明前起床。这是8月的第四个周日,是这家人在文雅岛上的最后一个周日。他们接到邀请,去戴维营过劳动节周末,吉尔昨天花了很多时间与特勤局协调安全问题。他说四国语言,希伯来语、英语、阿拉伯语和德语。他曾开玩笑说,了解敌人的语言对一个犹太人很重要,这样他就能判断出他们什么时候在暗算他。

当然,多数听众对这个笑话都没有反应。因为他讲笑话时脸上的表情,像个葬礼上的哀悼者。

吉尔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自己切换成活跃的状态。他眼睛一睁,立即就能做到。他一晚最多睡四个小时,在全家人睡觉后等上一两个小时,然后在他们醒来前的一两个小时起床。他喜欢灯光熄灭后的安静时间,他坐在厨房里,听着家电的机械嗡鸣声,和空调系统给房屋制冷或制热时发出咔嗒触发声。他是静止艺术的大师,传说他曾经深入敌军阵营,在加沙的一片屋顶上连续坐了五天,他的巴雷特M82狙击步枪架在金属脚架上保持平衡,等待一个高价值的目标从一栋公寓大楼里出来,因为怕被巴勒斯坦人发现,他被迫保持静止不动。

相比那个,坐在千万富豪的大宅里,奢华的厨房里还装有空调,就像乘坐航海游轮一样。他坐着,手边放着一壶绿茶(但从来没人见过他泡茶),闭着眼睛,他在听着什么。与白天醒来后家中的疯狂截然相反,一栋房子在夜间的声响—甚至这样的一栋大房子—是始终如一、可以预测的。房子当然装有警报器,所有的门窗上都有传感器、运动探测器、摄像头。但那是科技,科技会被蒙蔽,会失灵。吉尔·巴鲁克是守旧派,是个感官主义者。有人说他扎一条绞索当皮带用,但从来没人亲眼见过证据。

真相是,吉尔小的时候,他和父亲一直在争吵,为所有事情争吵。吉尔是排行中间的孩子,他出生时,一家之主已经快要酗酒至死了。1991年,他真的喝死了,肝硬化变成心力衰竭,心力衰竭变成永远的沉默。

然后,根据《摩西五经》,吉尔的父亲终止存在了。吉尔倒是无所谓。他现在坐在有空调的厨房里,听着外面海浪拍打沙滩时依稀可辨的涛声。

那个周日的安全日志平凡无奇。丈夫(秃鹰)待在家里(8:10—9:45看报纸,12:45—1:55在楼上客房里午睡,2:15—3:45打了几个电话,又接了几个电话,4:30—5:40准备晚餐)。妻子(猎鹰)和瑞秋(知更鸟)去了农贸市场,由保镖亚伯拉罕陪伴。男孩在自己房间里玩耍,然后上了一节足球课,从11:30睡到下午1点。所有人后来回顾日志,试图拼凑出谜团的答案,却都只能找到时间段和枯燥的记录。那是个慵懒的周日,让它富有意义的不是事实或细节,而是细微之处,是生命的内在。海滩散发出水草的气味,给人一种站在浴室地板上换下泳衣时踩到沙子的感觉。

炎热的美国夏天。

日志的第十行简单记着:10:22,秃鹰吃第二顿早餐。它无法捕捉完美烘烤的洋葱百吉饼,还有鱼的咸味与奶油芝士浓郁的口感。这是消失在工作簿中的时间—缺失了想象之旅,缺失了时空转换—对其他人来说,看起来就像或坐或趴在夏日篝火前的地毯上,腿部弯曲,向上抬高90度,心不在焉地踢腿,脚倦怠地举在空中。

身为保镖并不意味着持续处于警报状态,其实恰好相反,你得开放地接受事物变化—善于感受微细的位移,理解青蛙不是被丢进沸水里烫死的,而是一次升高一度,被慢慢地煮熟的。最好的保镖理解这个道理,他们知道,这份工作需要一种紧张的被动态,身心与所有感觉协调一致。如果你稍做考虑的话,私人保全就是另一种形式的佛教、太极。活在当下,保持流动,除了身在哪里,周围存在什么,不做他想。时空中的身体沿着既定弧线移动,有影有光,空间也有正负。

以这种方式生活,会进化出一种预期感,一种巫毒派的先知能力,知道你照看的被保护人会做什么,会说什么。一切都在意料之中。与宇宙融为一体,你就成了宇宙,这样你就知道会下什么雨,这和割下来的草会被夏日和风一阵阵地刮起是一个道理。你知道秃鹰和猎鹰什么时候会吵架,女孩瑞秋(知更鸟)什么时候会感到无聊,男孩JJ(麻雀)什么时候错过了午睡,就要倒下去。

你会知道人群里的一个人将会靠得太近,一个要签名的粉丝其实是来送法律文件的。你知道什么时候该在黄灯亮起时减速,什么时候该等下一班电梯。

知道那些不是因为你有感觉,而是事情本身就是那样。

猎鹰第一个起床,她穿着睡袍,抱着麻雀。机器已经煮好咖啡,它是定时工作的。知更鸟第二个下楼,她径直走去客厅,打开电视看卡通片。一小时后,秃鹰最后一个起床,拿着报纸拖着脚步进来,拇指抠进周日的蓝色塑料报纸袋。吉尔悄悄移开,退到一旁,眼睛盯着周遭环境,躲在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