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15/92页)
疑惑,回忆——万恰传奇故事中的幽灵,近来他们一直对他穷追不舍,数月以来,他一直在思索,这些幽灵一次又一次地召唤着他。现在,我们这个时代的小马屁精,这个经理同志,这个托马,该死的,谁知道他到底属于哪个级别。
他从桌子上那一摞卡片中抽出一张。卡瓦菲。“对于一些人而言,他们必须回答‘是’或‘不是’的那一天已经来到。”页码,画着圆圈的文字,箭头。他的名字,马尔库·万恰,画掉了,重新写,下画线。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夜晚,他们的低语声,精神错乱,幽灵,反复无常的思绪。
托马的电话是一个玩笑,还是一次警告?记住,当你最不希望看见他时,他出现了,就像第一次那样。“他即刻就能看出谁在心里做好了说‘是’的准备,就这样说出来了。”来自亚历山大的希腊人如此警告说。他把桌上的书本放到床头柜上,然后又将其拿开,放在收音机上,然后又放在沙发上。“参议院里为什么会有这种冷漠的态度?为什么参议员们无所事事,没有制定出任何法规呢?因为,今天,野蛮人要到了。”一片寂静。懒散的阴影藏匿在跳跃的光线之中,消瘦的脸庞悄然从肮脏、阴暗的街巷经过。大门似乎摇晃起来。一个年轻人,面色苍白,满头柔软的鬈发,长胡子,腼腆的笑容,眉角处一块疤痕,轻柔的嗓音。
“你知道,我叫托马。”
让他主动证实自己的身份,必须这样做。他手里握着一张四方形的褐红色纸片。
“别看了,那是我——一张老照片。”
年轻的雇佣军的那张照片能有多老呢?他一屁股坐在对面的那张扶手椅上,开始招供了:很有技巧,很谦卑,但回报甚少。
“我希望你没有生我的气。我只是想了解你。实际上,你很像我的一个叔父。我没有父亲,我是在孤儿院里长大的。”
把他赶出去?或者,假装睡觉,很简单,因为怠惰,因为厌恶,让这个家伙独自唱他的咏叹调吧!
“你知道,自从我开始负责这里的工作以来,我们不再付钱雇用外面的人,我们用实际居住在这里的人。”
细细的声音,有些害羞,又黄又小的牙齿,消瘦、无色的脸颊,夸张的小胡子,还有那块无处遁形的疤痕。
“我很想知道你的计划。我不会乘人之危,我只是想能够和你随时保持联系。”
照此看来,不过是一个追逐平庸战利品的怯懦钓取者罢了。托莱亚就是这样的人,只配得到这个三流探子的跟踪,不是吗?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真的!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填满了他的嘴巴和鼻孔。
站在阳台上,他能够看见那个空旷、黑暗的广场。偶尔,一抹亮光,路过的车辆发出的。午夜之后,死一般的寂静。大楼底层的列夫琴科酒吧40年前就不复存在了,被夜色吞没了。黑暗依旧蚕食着城市,一个10年,又一个10年,缓慢持续着——在这种黑暗中,万恰一家复活了,他们提出了古老的问题,几十年前的老问题。
是的,家人有可能回归的那两个场景,他已经十分熟悉,他数十次目睹并且注意到了这两个连续的片段。
第一个片段:8月末,战争期间。宁静的夜晚,炎热的天气令人窒息。万恰家的餐厅,白色的墙壁,高高的屋顶。一张长长的宴会桌,织花台布。八套闪闪发光的餐具,纵向两边各三套,两端各一套。晚宴的客人在他们的房间里已经待了几个小时了,他们一直在等候这家主人的出现。索尼娅和她那个瘸腿的巨人,了不起的马图斯,待在伴娘的更衣室里。托莱亚捧着收音机,全神贯注地收听伦敦的广播节目。米尔恰·克劳迪乌俯身凑到冷冰冰的阿斯特丽德的头旁边,核对着为婚礼所采买的物品。
迪达独自一人在餐厅里,她神色忧虑,一向极为守时的夫君今日为何一反常态迟迟未归呢?她很担心,害怕出什么事情,但她仍然没有勇气把前一天晚上目睹的事情说出来。现在,她等得万分焦虑,她准备把一切说出来——说什么呢?她能够把自己嫁给马尔库·万恰那段传奇般的往事告诉大伙儿吗?那个时候,他被安达鲁西安的鬼魂,沥青色的眼睛,白色大理石般的消瘦脸颊蒙蔽了双眼,他目瞪口呆,连话都说不出来。当那位身材苗条的年轻女子出现在现场的时候,尽管他早已是一名情场老手,但他仍然感觉束手无策,心灵遭遇到了无法补救的打击。接着,逃亡巴黎:阁楼,愚蠢的行为,贫困,图书馆,巴黎大学的博士学位,返回,第一个孩子出生,以及杰出的学者决定成为酒窖主人的那个时刻。是的,先生,哲学家马尔库·万恰决定投身于什么样的工作——那个严肃、高雅、善于调情的男人,突然之间所有的信念都动摇了——他说服自己的兄弟鲍勃·万恰匆匆抛下自己的医院,自己的诊所,自己的雇员,隐身于一个乡村的小医院中,那里四处飘雪,周围崇山峻岭。或许,这是一种保护……她应该让大家知道哲学家是怎样一心一意地忙于世俗的事情、忙于抚养后代吗?告诉大家他是如何任劳任怨地像奶妈似的照顾孩子,替他们洗洗涮涮,逗他们开心,但从不提及书本和自己心中的疑惑吗?她应该告诉他们她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一直是马尔库·万恰的一个孩子吗?
然而,这些事情能够跟谁说呢?最终,这些在其后的某个时间被现实的风暴所吞没了。必须让托莱亚安全,不能让他接触这些情感:那次可怕的自行车事故之后,这个曾经好礼貌的少年发生了某种改变。那次意外事故造成的后果,无论万恰如何隐瞒,都无济于事。根本不可能隐瞒什么:一个在校学生骑自行车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头脑不清、眼神不济的老妪,但是,法院在老太太亲属的干预下,判决孩子负担高额的赔偿费;马尔库因此不得已卖掉了自家刚刚购买的房子。她如何能隐瞒这些人人皆知的事情呢?她怎能用最近发生的事情所引起的恐慌徒增托莱亚的负担呢?因为,孩子可能会将其视为那场事故的延续。那场事故已经摧毁了家庭的平和气氛,并且预示着来年更大的灾难。
她也不能跟索尼娅说,女儿现在正沉浸在与亲爱的救世主马图斯梦幻般的恋爱之中。米尔恰是唯一可以倾诉的对象,她应该把头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可能是前天晚上,她有些不太肯定,或者,接连两个晚上。是的,只有米尔恰可以明白,可以立刻采取某种具体的措施。她是不是应该让他知道:昨天晚上,那个名叫马尔库·万恰的男人,那个一向坚强,一向伶牙俐齿的男人,一夜之间就变老了?面色惨白,浑身无力。他那层完美的铠甲,他那游刃有余的手势,他那闪闪发光的眼睛,还有他那清澈的嗓音,这一切在两个星期前还是那么的熟悉,没有任何危险的先兆,但现在已荡然无存了。没错,两个星期前,他突然把一个新的雇员介绍给自己的妻子——一个让人疑心的“代理”,如果有这种事情的话,甚至可以说是一个合伙人,你不会明白,你也不会相信这些话出自万恰的口中。一个帮手,帮忙度过“眼前更加困难的时期”——这就是他的原话。他以前从来不会采用这种办法,因为,为一年一度的葡萄酒展销会而做的准备工作足以证明他驾驭一切细节的能力。两周前的那个奇怪的晚上,他把那个可疑的“合伙人”介绍给她——那人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受雇于他人的密探或者保镖——即使在那个充满了不祥征兆的夜晚,他看上去仍旧没有什么变化:高高的额头,没有皱纹,神色自如,庄严,手势稳重。但是,那个时候,就是那个晚上,迪达发现了一摞没有开封的信件。她突然想起最近出现的一系列征兆:频繁的电话,陌生的声音,声称自己受到了伤害,因为没有被邀请出席展销会,或者,非常愤慨,因为你肮脏的生意太顺利了。用他们的话说,“你肮脏的生意在崇高的爱国主义时期竟然那么一帆风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