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17/92页)
几个人物,简短的故事,沸腾在历史炙热的大锅之中,沸腾在地球上杀戮的血流之中?为小学生阿纳托尔·多米尼克·万恰·沃伊诺夫准备的晚餐,他是一个懦弱的人,但却碰巧变成了囚犯。他吹着口哨,悠然自得地握着闪闪发亮的车把。突然,命运像那个愚蠢的黑乌鸦,一下把他击倒了。男孩继续吹着口哨,把少年时期的罪恶吹成了解不开的死结,直到后来,两个星期前,突如其来的打击使他不分昼夜走街串巷,忘记了睡眠,忘记了休息,也忘记了饭菜,他要找到目击证人,找到答案,他想从发生的事情中解脱出来。
再来说说美丽的姐姐索尼娅。她是列夫琴科酒吧的皇后,每天晚上都是众人瞩目的对象,求爱信、鲜花、名片,源源不断从各个桌子向她涌来。她是一个活泼、正派的姑娘,是酒吧里一种激动人心的诱惑。她甩动着黑色的发辫,时隐时现,爽朗的笑声,热情的舞步,直到黎明。那时,她就是一个书拉密[1],回到家时,因为成功,也因为恐惧,她面色苍白,精疲力竭。
六个月前,马图斯登场了。这个腿有残疾、谈吐诙谐的家伙是一个对宗教持怀疑态度的传教士,是一个恐怖主义者,是一个酒鬼。他虽然温顺、和蔼,却胸怀执着的抱负。他的理想既体现了《圣经》中的隐喻,也表现出了一种世俗的魅力,一种压倒一切的实用主义精神。他对酒精表现出的那种孩子般的痴迷,以及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无法抗拒的男人味让幸福的小女孩彻底迷失了自己。她是这个受到指控的家庭里的一朵花,是美人中的美人,是天使,随时准备在新来者的火焰中烧焦自己的羽翼。
古老的瓷盘,重重的银刀叉,薄薄的水晶杯:这一切均是末日的装饰。因此,每一个人都必须记住——包括刚刚嫁入流浪的犹太家族的那个德国女人,也包括那个名叫马图斯的冒险家——他准备带着他的幻想,带着他的爱人,前往东方催人入睡的无尽乐土。他们都在这里,庆祝这顿葬礼般的散伙饭,见证这次欢乐的崩溃。他们备感自豪,因为他们拥有这个时刻——这是我们所能争取到的,可怜的马尔库·万恰曾经这样想过。或许,失败的印记不仅仅烙印在那个刚刚离他们而去的魂灵身上,而且也深埋在所有人的心底。母亲,寡妇,婆婆,她失声了,什么也说不出,深陷在那血红色夜晚的麻木之中,深陷在一种等待已久的记忆缺失之中。
只有新郎异常活跃,他给厨师下达各种指令,他为妻子安排座位,他抚摸母亲的小手,他微笑着面对妹妹和弟弟,他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话语填满寂静的空气,他开心地、信心十足地告诉大家,他打算投奔布拉索夫那个知名的德国企业家岳父,他准备在那里安家(伟大的弗雷德里克·伍尔夫家族决定把整个一层楼给这对新婚夫妇居住)。此外,他也谈到了战争的进程、英国广播公司的评论、观察家的活动、军事管制、拜占庭式的秘密警察、俄罗斯严酷的冬天、流行于剧院里的有关爱情的传言、农村的饥荒、种族主义思想驱使的遣返活动、灯火管制、外交部门举行的宴会、元帅执政者的虚荣,等等,等等——工程师米尔恰·克劳迪乌·万恰·沃伊诺夫无所不晓。
晚餐在婚礼和葬礼之后举行。因为家庭新主人的努力和技巧,晚宴一直延续到天光大亮。他非常小心,没有提及那个空座位,没有提及大家心照不宣的内容。
一个空位置,一个残缺的场景。家庭聚会不顾艰难痛苦地进行着,一直持续到黎明。他们十分痛苦地聚集力量,以打破早就被打破了的东西。清晨,大街上。两对夫妇——阿斯特丽德·米尔恰·克劳迪乌·万恰夫妇和未来的索尼娅·马图斯·卡利诺夫斯基夫妇——站在潮湿的站台上,等候电车。通宵寻欢作乐的人们走出列夫琴科酒吧,礼节性地跟公主打招呼,她已经从他们的狐步舞曲和香槟酒会上消失了。这是一个肯定的征兆:新的一天的确降临了。
餐厅里,只剩下了母亲和弟弟,他们默默地注视着眼前杯盘狼藉的餐桌。
一个朦胧的时刻,蓝色的晨曦闯入位于底楼的列夫琴科酒吧。欢快、古老的列夫琴科疯人院也已消亡;它已经死了很多年了。
窗玻璃上挂满了露珠。电车启动了,沿着大街向前奔驰。单调、沉闷的运动。
灯光昏暗、摇摇欲坠的咖啡馆。那位行为怪异、身份显赫的度假者跷着二郎腿,他在等人。格子图案的外套敞开着,黑色的衬衫领口露出暗红色的丝巾。宽大的黑色太阳镜。身边的椅子上放着一件仿皮外衣和一把雨伞。椅子旁边竖立着一个小皮箱,上面贴满了五颜六色的标签——山区短期度假的开始,第一杯牛奶咖啡。哇!加了牛奶的咖啡。这在山区并没有什么稀奇的,那里盛产奶牛、牛奶、黄油,还有酸奶。你至少能够喝上一杯带牛奶的咖啡。或者说,起码是一杯没有牛奶的咖啡。不管怎样,一杯黑咖啡,那种标准的咖啡,那种咖啡替代品,原料是鹰嘴豆、大麦、玉米粉,或是其他什么东西。或许,一杯茶,至少是一杯茶。俄罗斯的、中国的、英国的——或许,起码是春黄菊、薄荷、椴树花等等。
此处既没有糖果,也没有蛋糕,只有一排又一排的果酱和一袋袋同样破破烂烂的饼干。尽管如此,贵客也没有起身,没有大步流星地离开这家冒牌的小店。他没有索要意见簿,也没有要求见经理。抱歉,我们这里不供应茶水;抱歉,没有咖啡,也没有牛奶;抱歉,蛋糕已经卖完了;抱歉,我们这里不卖软饮料;抱歉,矿泉水脱销了;抱歉,非常抱歉。服务生俯身应答,脸上始终荡漾着热情的笑容。客人低头翻阅着那本装帧华丽的杂志,面对侍者反馈的每一条信息,每一次拒绝,他都十分礼貌地点着头,充分表现出他的绅士风度!镇定自若,尽情享受,一个来自殖民地的花花公子在短暂的时间内把风度和名望带给这个被人遗忘的度假胜地——喀尔巴阡山脉的明珠。
根据他身份证上的信息,这个名叫阿纳托尔·万恰的游客,是布加勒斯特特拉齐特旅馆的接待员。此刻,他面无表情,跷着二郎腿,在锡纳亚火车站附近的这家冒牌小店里待了近两个小时了,他在等待——等待什么?没人知晓。身边放着环球旅行者的行囊,面前是一本庸俗的彩色杂志。等待,等待什么?12点,正午,恰当的时间。他在度假:没有思想,没有记忆,什么都没有。他什么都不是,这正是他所追求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