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31/92页)

听不见更多的讨论,他们的声音渐渐消失。那些戴着假面具的无尾两栖动物眨巴着眼睛,无声地闲扯着。能够看见的只有闪亮的白色面具,以及眉梢处的磷光。门口,被告托莱亚面色苍白,大汗淋漓。他不知道如何才能给自己在战场上找到一个恰当的位置,可以避免发出任何声响,可以不被发现。他在门口监视了一段时间了,但目前为止,没有人注意到他。他浑身冒冷汗,心脏因为内疚而怦怦直跳,双脚潮湿,双臂无力下垂。不,他即将被赶走,他那张惊恐万分、焦虑重重的陌生面孔并没有改变法官的决定。他们忙着起草遣送文件,他们异口同声,他们反反复复的低语又一次传到他的耳畔。“豺……豺狗。豺狗必须得走。”纸张发出婆娑的声响,折折叠叠,没完没了,起起伏伏。

陌生人双脚灌铅,和那张椅子一样,牢牢地钉在门口。他被完全掏空了。现在,他们的目光全都转到他的身上,但无济于事。他们蔑视地看着他,盯着他,他们的脸上显出一种厌倦的表情:他们不知疲倦地看着他。不,不对,他们厌倦了!突然,仿佛接到了指令,他们擦着自己的额头,擦着眉梢处发着磷光的疤痕,擦着他们散发臭气的假面具。他们感觉太热了!你瞧,春天的阳光使他们感觉困乏!他们遮盖住自己的眼窝,自己的眉毛,自己的疤痕。什么也看不见了。耀眼的阳光泻进斗室。

就这样,这个身心疲惫的男人在春季的萌动中,满身是汗地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他长时间地揉搓自己的额头、太阳穴和眼睑,笨拙地甩开整个夜晚椅子对他手臂的束缚。

行动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了。只是另一种虚荣,是他档案中的又一个黑色的印记。除了拘留所的高官之外,任何人都不可能有机会接近他的档案。在这个充斥着符号和替代的虚幻世界里,不可能有任何具体的行动。因此,托莱亚横下心来:再也不拖延了!因为:荒唐,徒劳,幼稚,难辞其咎,虚幻。因为,因为,因为……所以,一刻也不再拖延!

就在那时,就在那里,立即开始。尽管违反了自己的意愿!!早上开始——违反意愿,纵容姑息,他要复仇。

行动:就在那天早上。

他已经醒了很长时间了,但仍旧倦怠,提不起精神。他的眼睛睁开,又闭上。他伸手去拿那只并没有响的闹钟。当他触摸到钟表的边缘时,他的手一阵颤抖,随即无力地落在床单上。床上,皱巴巴的床单从床边上挂落下来,一直拖到地板上。他睡觉的时候身体一丝不挂,也没有盖被子。他记得,昨天夜里,他好像离开过房间,到门前的阶梯上呼吸新鲜空气。这是一个躁动不安的长夜,他一直纠缠在奇怪的梦境中,直到天亮,梦魇才随着黑暗悄然离去。此时,他感觉精疲力竭,行动迟缓。过了大约一个多小时之后,他才辨认出那张凌乱的桌子,敞开的窗户,还有他的那双拖鞋。最后,他走进卫生间,然后,瘫坐在那张带扶手的椅子里,在其他椅子的包围中前后摇晃着。他努力恢复自己的心智,但过程很是艰难:中断、拖延、再次开始。

桌上放着那只长方形的信封,上面贴着邮票,还盖着邮戳。他看了一眼,认出来了,他的思维似乎开始加速了。他很着急,没错,非常着急。突然,他开始疯狂地疾驰,然后“吱”的一声停了下来。在度假,是的,他在度假。然而,这个充满不确定因素的季节,一切都包围在淡淡的雾霭中,你能去哪里呢?一个小时之后,天气湿热难耐;再过三小时,冰冷的寒风呼啸而至。在安东家,在托尼家,没错,在马尔加医生的家里——置身于我们疯狂的同伴之中,总有一种东西使得你的血液加速流动。是的,在马尔加的家里,在巴济尔先生的家里,在老女佣肉末烧茄子的家里,任何东西,我都会发现一点儿。然而,我感觉自己刚刚去过,我大约三天前去过那里。我跟马尔加阁下提起过那封信,还谈到过来自阿根廷的小嫂嫂,以及以接待员万恰名义开立的外汇账户。没错,我可以肯定,我去过狂野卡巴莱[4],我和大名鼎鼎的巴济尔·贝尔兹布勃,还有容光焕发的安杰利卡一起大跳死亡探戈,没错,没错,晚饭后开始,一直持续到深夜,实际上,一直持续到黎明。

行头已经放在椅子上了:红色的袜子,白色的套头杉,白色的天鹅绒裤子。

赤身裸体躺在沙发上,明星还在犹豫。一辆公交车驶过,窗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瞧,真实的世界依旧存在:真实的世界再次出现,一辆公交车刚好从窗前经过,窗户开始震颤。多米尼克先生正在接收信号,正在匆匆忙忙奔赴日常的嘈杂。10点差12分,人称托莱亚的房客阿纳托尔·多米尼克·万恰·沃伊诺夫离开了大楼。他两次原路返回,仿佛想迷惑跟踪他的人。他检查了一下水龙头,碗橱,窗户,煤气阀门——也许他只是在假装重新关闭这些东西。虽然他精神不集中,虽然他显得有些吹毛求疵,但他的举动却无懈可击。

他先是环顾左右,然后穿过马路。烟草店,乳品店,裁缝店。“都在这里,这么近。好像世界刚刚诞生。要是能够客观、历史地看待这些就好了。”他在路口拐弯,经过电车站,继续前行,来到一条小路上。

颇具东方风格的院落坐落在山坡上,已经显得有些破败。寂静像一个小矮人,穿行其间。偶尔可以看见绿色的枝条在院墙上一闪而过。圆形的小花园和成堆的垃圾比邻。一丛丛带刺的红玫瑰旁边就是一堆堆的破布、纸盒、塑料袋——它们之间的界限古老、浪漫,而且十分模糊。马路的左边是一栋可求得庇护的未完工的别墅。大门、廊柱、露台,象征了暴发户的得意和匆忙,体现了一种怀旧的风格,也暗示着各种成分的入侵,必须做好准备,随时向野蛮人、向堕落的形式,以及腐败的攻势做出让步……

他离开这条肮脏的小街,前往大都会教堂山。前方不远处是一个集市,听见了小贩们忙碌的叫喊声。再往前,利普斯卡尼大街。这里曾经是买卖人的乐园,现在一片寂静,在慵悃和灰尘间沉睡。他在约尼凯·斯塔夫罗波尔奥斯小教堂前逗留了片刻。教堂的正面焕发着巴洛克风格的热情,与内部的简陋、纯洁、几何图形的构造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绕过大殿,在雅典娜神殿前停下了脚步。他凝神望着神殿的壁缘,雕刻装饰中的国王和皇后早已被人遗忘,但他们头上的王冠依旧辉煌灿烂。左边,一座新的建筑——白色的庞然大物。三年前地震时出土的贝壳,如今又被新的基础用土所填充。冷漠、回忆。新版的鸽子笼,多重限制下的实用主义。两个房间,一个厨房,一个卫生间。夫妇、孩子、冰箱、电视。为了维持生计,在蜂巢般的小窝里不断重复同样的努力……多米尼克·万恰先生任由自己的思绪翱翔在这种无聊的冥想之中,这是一种托词,他在准备应付各种意想不到的情况。“我感觉自己好像随时准备行凶杀人,或是在为生命中伟大的爱情做准备,或是在等待迟到的天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