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5/92页)

“先生,我让你不高兴了吗?是因为我无耻、高超的幽默吗?不过是没有恶意的表演罢了,真的。你别放在心上。别担心。我不是一个让人讨厌的人,不会用那些喜剧中的玩笑来烦你。至于借款一事,下次再讨论吧。等到需要的时候,等到我们沿着记忆的轨道走下去的时候。”

接着,他沉默了。或许他在积聚能量,准备最后一次的轰炸。他的声音沉重、镇定、低沉,但没有一丝的尖刻。

“你知道,先生,我什么事情都不在乎。我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你还记得我的父亲吗?他以为自己能够逃避。哲学家!巴黎大学!他造了一个酒窖——以此逃避。他以为自己可以逃避,酒精从来都是必需的燃料。包括愤怒的日子——特别是那个时候。瞧一瞧吧,看看大家是如何排着长队,推来搡去,为的就是买到一些臭烘烘的锯末和垃圾酿成的酒。旅馆的接待员万恰根本不在乎他是否可以逃避!我什么都不在乎,记住。但是那个人在乎。哲学家,巴黎大学!当他意识到在他去往的天堂里有东西在等待他的时候,他藏匿起来了。关系,金钱,酒窖——我们要摆脱一切。这就是哲学家脑子里想的内容。他没有逃脱,这你是知道的;他没有逃脱。至于我,是否能够设法逃脱,我不在乎。你知道,我真的不在乎。我的无所谓态度比钻石还要强硬!先生,这是一种钻石般的无所谓态度,比上帝他老人家的心肠还要坚硬。上帝无处不在,永远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每一个地方,没有地方,聪明的老把戏。”

他突然打开了窗户。夜色冲进屋内——迅速、芳香、狡诈。一阵突然而至的打击。教授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抓住客人的肩膀。

他有些厌烦了,轻轻地把客人朝门口推去,推进夜色之中。这就是昨天的事情。

“你回来了?”金发碧眼的图书管理员轻声问道,她的语气透着些许惊讶。

养老金领受者马太·加夫通会意地一笑。别人都说他是这儿的常客。虽然他经常泡在图书馆里,但他却不情愿做出任何解释。“是的,我改变主意了,不回家了。如果这时候回去,我会打搅我夫人的。她在家里辅导学生,到晚上才结束。我的那个朋友兼邻居出门了,去寻找上帝了。”玩笑结束,他笑了,回到这里读书,他很开心。

“我在公园里休息了一会儿。我认为,这是个极富攻击性的春天。”这个知名的读者补充道,他说话的时候神情胆怯而诡秘。他朝后面窗边那张桌子走去,那是他的老位置。

很快,马太·加夫通桌上的书籍和旧报纸就堆成了小山。

《扬·安东内斯库将军执政时期内政部的活动》,达恰—特拉扬国家图书发行和绘画艺术社,1943年;《1940年10月关于重新组建罗马尼亚运动队的法令》;《1942年10月关于国家的宣传策略,危险事件,以及生存与利益的法令,1940年,1942年,1943年》;《民族同化政策下行政长官的任命》;《头号叛国罪的处罚》;《对秘密返回罗马尼亚的被驱逐人员实施的死刑政策》。没错,都在这里了。《禁止与外国人或犹太人通婚的法令》;《对格拉齐亚尼的审判》;《头号叛国罪和间谍罪更为严厉的处罚措施的介绍》(他已经开始阅读了);《65位罗马尼亚知识分子1944年4月联名上书扬·安东内斯库,呼吁罗马尼亚撤离战场》。此外,当然,还有其他的相关文章和书籍,图书管理员对他的需要早已了如指掌。

然而,那天下午,这位勤奋好学的养老金领受者并不想做任何研究工作。春天中断了他的阅读和研究。房间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年长的疯子。做了这么多索引卡片,摘录了这么多引文,这些没有人要他做,没有人期待,也没有人需要。人们也会把他当成一个脑袋有毛病的人。他感觉头痛。是的,他今天不能再继续工作了。都怪这个春天:躁动不安,偏头痛……一个迟到的遭遇,对那些长期受到侵扰的囚犯来说实在不合适。那个令人疑惑万分的剧变——一个你不可能有任何信心的海市蜃楼。

加夫通下意识地抬起手,抹去额头上的汗水。一场旋风,是的,天空中一片无形的火焰……他低头看着面前翻开的笔记本,下定决心开始写作。“道德和正义必须成为任何新社会的法制和生活所遵循的准则。社会公仆,从上到下,必须首先遵从这两项原则。举一个例子:过去的一位同事不久前通过邮局寄来一个包裹。咳,我对照阿根廷方面的清单检查了一下里面的内容,我发现,清单上的一些物品失去了踪影。”是的,他发觉这些文字有点恶心。他把那张纸撕了个粉碎,丢进了废纸篓里。这儿还有一张,写得满满的,是另一封信的草稿:“正如你所知道的,我从来不玩匿名的游戏。我为自己所提出的小小要求和建议负责。这些可能是微不足道的,但却很重要。那些由我们决定的内容必须得以纠正和改进。至少那些我们有决定权的规章应该遵循这个原则。我已经正式向你反映标注为电梯的那些电梯质量太差。咳,前天……”

他感觉厌倦了,倦乏了,这一点他不得不承认。但是,他不能放弃那些字体秀丽的信函,因为,通过它们,他使全世界知道了他这个人的存在,知道了他的忍耐力,以及他的失败。

他望着远处,但他的目光飘移不定。他低下头,痛苦地继续看着那些文字。“亲爱的同志们,在池塘边,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仅为动物爱好者所不齿。按照法律的规定,动物的主人有三天的期限,要求领回他们走失的小动物。唯一了解动物是否遭到囚禁的途径是亲自拜访那个机构。然而,那里禁止出入。无奈之下,人们只好站在大门外,等着付费之后领回丢失的宠物。同志们,这不仅违反,而且践踏了基本的人权……”

当马尔加医生知道流行周刊上刊登的那篇文章时,已是傍晚时分了。

病人们离开病房,到外面的院子里去了。医生独自一人坐在一张长板凳上。他摘下眼镜,揉搓着前额,然后脱下工作服,想放松一下。

汗水顺着他下巴上稀疏的黑色胡须滴落下来。他掏出手帕擦拭着,试图忘却自己的疲倦。他把自己两只短短的手臂交叉起来,放在那个突出的啤酒肚上,身体向后挺直。他的双手软软的,肩膀也是如此,但两条短腿却是沉重无比,仿佛灌满了铅。一旦放松下来,他竟有些许眩晕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