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7/92页)

她从衣袋里掏出报纸,翻了开来:《我们的生活》,这是协会的全国性刊物。她的眼睛始终盯着刊头的红色大字,以及上方的口号: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多少年了,她对此已经非常熟悉了。这句口号出现在国内的每一份报纸、每一本杂志上面,出现在每一个办公室,每一所学校,或是每一家医院。看的次数太多了,倒显得有些视而不见了。这一次,她一遍又一遍地朗读着这动人的号召——仿佛她这是第一次体验这个口号带来的迫切和活力四射的节奏,这个节奏甚至还需要读者的回应。如果……会怎样呢?她清醒过来,自娱自乐地小声嘟囔着。联合,迫切的联合。如果……会怎样呢?

“协会复杂的任务。总书记针对群众组织和国家机构在贯彻执行总方针中应起的作用做出了指示。”

她翻阅着手中的报纸,廉价的纸张几近皱褶,油墨早已污染了她的手指。

“协会最佳锁匠得主。向最敬爱的领袖致敬。庆祝劳动节的活动。协会的荣誉退休摄影师。用社会主义的道德精神和正义感教育会员。”她翻到下一页,“第九次会议以来已经20年了。专业特长和在生产中吸收残疾人。”等等,等等。“和其他国家相同组织间的友好合作关系。残疾人协会的足球锦标赛。社会主义道德和正义感。为和平和扩大外部关系而努力奋斗。考察犯了错误的学生。社会主义经济的需求。劳工保障。协会周年庆典摄影展。吸收残疾人加入劳动大军。向敬爱的领袖致敬。”

一阵困乏向她袭来——呆滞、倦乏、懒散、怠惰、抑郁。她真想把自己的手掌贴在神圣的墙壁上,感觉它的那份冰凉,发出以下的疑问:“我们难道不如其他人吗?”然后,原地等待那空荡荡的回声。没错,她真的想把自己的两只手一起粘在修道院的墙壁上,提出一个接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然而,身边的声音惊醒了她。

“一只鬣狗,她从前就是这样,用上百种要求对主任发起进攻,在会上大喊大叫,指责主任背叛工人阶级。上帝,好一个蛊惑民心的政客!后来,还差两天就要放年假了,他把她叫到了办公室。他像一头受伤的公牛。你比通索尤还要坏,他对着她咆哮起来……你不认识通索尤?她很久以前提升为部长了。一个文盲,一个不择手段向上爬的人——她过去经常派人替她跑腿购物,向别人索要小礼物,而且,不管是谁的钱,她都来者不拒。这就是他喊叫的内容:你比通索尤还要坏!我帮过你,救过你家人的性命,提拔过你,保护你不受他人的攻击,送你出国,替你隐瞒你和那个司机的丑事。但是,你把你的办公室变成了一个肮脏的地方,一个公共厕所,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和你做那事儿,在走廊里都能听见你们的声音。”

伊里娜佝偻着身体,怀抱着自己的手提包,一动也不动,仿佛她没有感知到坐在她附近的两位年轻女士。她们也没有注意到她,因为她们正忙着议论那件事情。

从她们的语气中并不能听出什么不快的情绪。离她更近一点儿的那位女士声音似波浪,起起伏伏,荡漾着涟漪。坐在板凳那头的女士声音浑厚、有力,伊里娜能够想象得出,她一定是身穿毛衫和牛仔裤。

“主任就这样高声喊叫着:‘出去!滚出去!听见了吗?’我想,打那之后,他一定也很害怕。毕竟布雷坦代表的是党组织。她总是以这样的身份自居:她就是党。可以说,主任这样做,也是鼓足了勇气的。然而,事情的结局会很糟糕,我们很可能会落入困境。”

伊里娜慢慢站起身,离开了。小麻雀的声音渐渐远去。“我们不如其他人吗?”那个声音随时都在问她。是的,她可能已经做出了回答,接着,她可能又否定了,不知道两个答案中哪一个更加令人伤感。最后,她可能以“找不到比这两个答案更为严酷的答案”结束这段对话。她回忆起蚁穴般的组织内部展开的那些对上帝不恭的游戏:黄油的生产,轮船的焊接,制服的缝制,舞会,讲演,发夹自行车假发唱片领带火车罐头胸罩火炮纸牌,等等,创造了一系列毫无疑义的人类竞争。

“哇,伊里娜,很久没见了!”

一个男人拍着她的肩膀。

伊里娜正在街边的报摊上翻阅一本草药指南。古老的治疗方法,草籽和草药。

这个男人个头很高,没有胡子,面色苍白。他的嘴唇很厚,鼻子很大,头顶斑秃,戴眼镜。一套褐色西装,咖啡色的领带,奶白色的脸庞。

“我记得你那时不戴眼镜。”她有些困惑,喃喃自语。

斯特凡·奥拉鲁,那时,他是工程系大四的学生,一个野心十足的人,他的勤奋和努力为他赢得了年级第一的荣誉,而这份荣耀原本是属于另外一个人的。然而,那个人实在太马虎了,太不善于运用心计了。这个昵称为佛尼克的斯特凡起先击败了众多竞争对手,与小巧玲珑的劳拉同居,然后又与诺拉发生过短暂的关系,随后,令人吃惊的是,他娶了萨洛米斯。这是一个又高又瘦的女子,很快就为他生了两个胖墩墩但视力有问题的孩子。他后来抛弃了他们,投入到一个年轻工程师的怀抱,这个女人会玩手球,美丽、结实、性感。在她之后还有什么人大家就不清楚了。佛尼克这个自负的家伙十分勤奋,工作效率也高。谁知道呢,没准他已经成功地把自己的特点变成了优势。

对的,他们很久没见面了,那时大家还很年轻。她想起了托莱亚、医生以及加夫通,还有那个始终在她梦里出现的疯子。

“还是这么爱读书?”他看着她,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你一点儿也没有变。这可不可以理解成一种不幸的象征呢?”

伊里娜放下手中的小册子,正视着眼前的这个男人,聚精会神地看着他。

“这么说,你已经摆脱了你的不幸了?”轮到她发问了。

“还不能这么说!但是我坚持读古典文学。至于现代的文学作品嘛,我看不懂,不知道在说些什么。生活更加简单了——简单了许多。它提出问题,提供答案。明白无误的信息。”

“它给过你这些吗?你好像很满足。”

“你瞧,你也能够使用这么大的词语。这得益于阅读!但是,这又意味着什么——满足,或是不满足?毕竟我们都是知识分子,不是吗?你想听我抱怨说,我得了溃疡,或者,我找不到猪肉、奶酪,找不到针线?或者对你说,我像其他人一样,在一个没有暖气的公寓里度过了冬天?没有柠檬,没有纸巾,只有拥挤不堪的公交车?这就是你理想的谈话主题吗?咳,抱歉,我不愿意那么没档次。你知道,知识分子始终没有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