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信封(第6/92页)

他的助手给他端来一杯凉茶,还有一个装满药片的小纸包。医生又一次用掌心抚摸着自己的胡须,然后戴上他那副茶色眼镜。他一口吞下那把药片,慢慢地喝着杯子里的茶水。

“您太疲倦了,”她说,“您对自己太苛刻了。”

“苛刻——哈!我们能应付,这是他们说的。”

“您烟抽得太多,饮食习惯不科学,而且,您的睡眠也不足。您必须知道,心脏……您没有权利。您无视一切规章,像一个无知的病人。”

“咳,其实我心里明白。猝死是最痛快的方式。”

接下来是许久的沉默。狡诈的微风催人入睡。淡淡的天空划过一根长长的、无形的孔雀尾。是的,蜉蝣嗡嗡作响,桀骜不驯的春天给人带来疯狂的刺激,仿佛它来自另一个世纪,另一个星球。

助手仰视着天空,目光并没有转向医生。

“我读点儿东西给您听,您会明白事情究竟有多糟糕。”

她短短的手指上戴着各色戒指。她把腋下夹着的那本杂志打开。马尔加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尽管如此,那位女士的声音却越发高亢起来。

“‘那些希望有所作为的人士遭遇到流氓的欺侮。治安部队动起来了……他们到达现场,劝说大家冷静,然后离开了。’医生,您听见了吗?他们‘劝说’。好像……?看看还有什么?听下面的内容:‘那些人继续围攻公寓楼。民兵们再次来到现场,再次呼吁大家冷静,然后离开。’您听见了吗?他们‘呼吁’……‘治安代表们第三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现场,那伙人最终散了,但原因却是他们已经失去了兴趣,并且已经筋疲力尽了。’”

助手话音落下,然而,医生却没有任何反应。女士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声音的确是停了,但听者却充耳不闻,他好像在打瞌睡。不对,他没有打瞌睡。

“好像有人来了。”听上去,医生在低语。

一位身着褐色礼服的女士沿着小路走了过来。她身材矮小,走起路来却有意把脚跺得很响。显然,护士一眼就认出了她,但她却继续读着手中的杂志,丝毫没有留意对方。“‘简直不可思议,但事情的确如此。在光天化日之下,当着街坊邻居的面,还有——’”

医生此时已站起身来。他伸手把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扶正,这样,外人就看不见他那只不存在的眼睛了。他微微一笑,当两人的手握在一起的时候,那位年轻女士的脸上也荡漾着笑容。助手抬起头,但随即又继续读她的杂志,声音中流露出一份恼怒。

“‘当我们写这些报道的时候,位于某某大街的某某公寓楼……看上去仿佛遭遇了空袭、火灾,或是某种自然灾难’……”那位体态丰满的助手,奥尔坦萨,转过身来,面对着医生,但她的目光始终没有在客人身上停留。她那涂着浓浓唇膏的厚嘴唇紧紧地闭着。

“请记住,那个受害者从自己的家里跑了出来!新闻记者说,她现在轮流借宿在朋友家和亲戚家。那位受害人非常害怕,担心这种攻击会再次上演……”不知道她此刻所说的内容是援引自那份杂志呢,还是她个人的评论。

“你看,事情就是这么糟!看样子,我们要把这个可怜的女人收容进来。到我们这儿来的应该是受害者,而不是那些到她家放火的疯子。你知道,那些人肆无忌惮。疯人院应该收治那些有精神疾病的人,但是,情况并非如此。”此刻,她勃然大怒。她看着面前这两位无动于衷的听众,仿佛他们也是这起事件中的恶人,因此,她对他们更加不满。

她弯下腰,从长凳上拿起茶盘、茶杯,还有那个空空的药袋。她把这些装进罩衣口袋里。但是,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坐了下来,伸开手脚,抬眼望着淡紫色的云层,脸上现出了微笑。暮色中,云朵在春天的天空里相互追逐。但是,医生似乎没有注意到这些,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刚刚到来的女士身上。伊里娜面带微笑,她明白。医生轻轻揽着她的肩膀,带着她朝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漫长的一天,反常的一天,这一天,她感觉眩晕。她有几次想去教堂,认为有必要在那个安静的环境中让自己镇定下来,然而,最终,她却发现自己来到了马尔加的办公室。伊里娜到达车站的时候还是上午。一路上,她不断重复着那些只言片语,这种时间上的不和谐诱发了一种痴痴呆呆的状态。从死亡的角度来看……角度,角度,角度,最大视角,完全清澈、透明的夜晚,缺席的死亡,像生者一样……固定的终点,光亮和盲目。

这些话语像具有魔力的符咒一样反反复复。一种衰老的冲动,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观点,返回,返回,同一时间里既是尽头,也是中点。光亮和黑暗,是的,一根闪烁着磷光的虚无细针,完美无瑕的夜晚,像生者一样的死亡缺席。是的,就是这样。

声音——浑厚、柔和的喋喋不休,汩汩地流淌着。某个地方,远方,她听见了世界大舞台发出的声响。卡车,电车,车轮滚滚,咆哮着从沥青路面上碾压而过。各种无序的声音:交通警察的哨声,一只铁皮罐头在空中滚翻,救护车的警笛,排队购买报纸、马铃薯、餐巾纸和阿司匹林的人群含混不清、歇斯底里般的叫声。

她睁开眼睛:幼儿园里出来一队睡眼惺忪的孩子,正在公园附近排队准备过马路。

白天的游魂,我过去生活的写照。夜晚让我恐惧。一片狡诈、野蛮的沼泽。我过去一直非常阳光,非常现实,随时准备抓住任何一个有形的、活生生的东西……那么,这一切在什么时候发生了变化呢?现在,我把自己完完全全托付给了黑夜,那是我唯一的避难地。黑夜的时空代替了我的白天。现在,身处在一种情欲的盲目之中,根本无法辨认出我的这张脸。

交通信号灯由红色变为绿色。孩子们的队伍开始移动了。他们脸上挂着微笑,小手紧紧地相互拉在一起。那个个头不高但却很健壮的女老师打了一个手势,孩子们开始唱歌了。他们拖着长音,咿咿呀呀,稚嫩的声音,落下,落下,柔和,困倦,麻木。一队昏昏欲睡、踉踉跄跄的影子。

伊里娜又一次闭上眼睛,猛烈地挤压着眼睑,然后重新睁开。她穿过马路,沿着石砖铺设的道路向上走,直奔公园的方向而去。她在第一张长凳上坐下来,头顶上是茂密的枝叶,四处伸展,形成了一个拱形的圆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