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宴会(第3/4页)
这座塔台是拉法埃莱的丈人家的财产。这点斯科塔家人是知道的。但是直到那时,只是一座废弃的空架子,对谁都没有用处。只是一堆虫蛀的木板和桅杆。最近几个月来,拉法埃莱着手修复这座塔台。他白天打完鱼后晚上干。或者在起大风的日子。总是偷偷干。他勤奋工作,面对这项庞大的工程难免泄气,他会想到要是让多梅尼科、朱塞佩和卡尔梅拉发现这块地方焕然一新,且能实际应用,会多么惊喜,他的勇气又提上来了。
斯科塔兄妹甚为惊讶。不但看了这堆木结构产生一种奇异的团结亲情,还有这一切都装饰得雅致可爱。他们愈参观愈诧异,还发现在塔台中央,缆绳与网罩中间放着一张大桌子,上面铺一块白色手绣大桌布。从塔台的一角飘上来烧烤鲜鱼与月桂的香味。拉法埃莱从一个坑洞伸出头来,满面笑容,大叫:“请坐吧!欢迎上钓鱼台!请坐吧!”他在那个坑洞里装了烧木头的炉子和烤架。大家拥抱他时问他,他对每个问题都带着阴谋家的神气笑而不答。“这只炉子是什么时候造的?”“你从哪儿找到这张桌子的?”“要我们带些什么来还是应该说的啊……”拉法埃莱微笑,只是回答说:“请坐吧,你们什么也别管,请坐吧。”
卡尔梅拉和家人是第一批到,但是他们刚落座,小楼梯上就传来大声喊叫。多梅尼科和妻子带着两个女儿过来了,后面跟着朱塞佩、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小维多里奥。大家都到齐了。相互拥抱。妇女称赞彼此穿着雅致。男士交换香烟,把他们的侄甥举到空中,孩子在这些巨人的亲热下欢声大叫。卡尔梅拉在一旁坐了片刻。这时候她凝视欢聚的小家族。她爱的人都在这里了。都在星期天的阳光中容光焕发,女士的长裙与男士的白衬衣相互映照。海水温和平静。她微笑,她难得有这样的微笑。这是对生活的信任的微笑。她的目光扫向每个人。朱塞佩和妻子马蒂娅,她是渔民的女儿,在她个人词汇中用“婊子”代替了“女人”,以致不难在街上听到她向一位女友打招呼时,直着喉咙喊:“你好,婊子!”引得路人大笑。卡尔梅拉含情脉脉看着多梅尼科的两个女儿吕克莱齐娅和尼科莱塔,她们穿了美丽的白色长裙。朱塞佩和马蒂娅的儿子维多里奥,他妈妈还给他喂奶,喃喃说:“吃吧,小傻瓜,吃吧,都是你的。”而米歇尔,是家族中最后的成员,还在襁褓中怪声喊叫,女士们把他抱在手里传来传去。她凝视着他们,心里在说大家都会幸福的。简简单单的幸福。
拉法埃莱的吼叫声打断了她的遐想:“上座吧!上座吧!”她那时站起身,做出她一直要自己做的事,照顾家人。跟他们笑在一起,拥抱他们,关心他们,轮流对每个人体贴细腻。
桌上共有十五个人,他们相互瞧了一会,看到家族兴旺到这个程度也很惊奇。拉法埃莱喜气洋洋,要露一手厨艺。他曾经多少次梦想这个时刻。他所爱的人都在他家里,在他的塔台上。他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从炉子到厨房,从渔网到餐桌,兴奋忙碌,没有问题,让每个人都得到服务,不缺少什么。
这一天留在斯科塔家人的记忆中永不消失。因为对于大家,不论大人和孩子,还是第一次这样聚餐。法吕克叔叔大张宴席。拉法埃莱和朱塞佩不爱面食,在桌上放了十几道菜。有像大拇指那么大的贻贝,中间塞鸡蛋面包屑的奶酪馅饼。肉质厚实入口即溶的鳀鱼,章鱼丁,番茄菊苣沙拉,烤茄子条,炸鳀鱼。盘子在桌上传来传去。每个人都幸福地用叉子取食,不用选择,每道菜都吃。
当盘子都空了,拉法埃莱端上两只冒热气的巨大生菜盘。一只盘里是本地区的传统菜:酱汁墨鱼。在另一只盘里是米兰海鲜饭。这两道菜得到众人齐喊乌拉的欢迎,厨师乐得脸都红了。这时候大家胃口大开,以为能够这样吃上好几天。拉法埃莱同样放上五瓶本地葡萄酒。一种涩口的红葡萄酒,颜色深得像基督的血。现在热气已经达到顶点。有一条草席给用餐的人遮挡阳光,但是闷热的空气让人觉得壁虎大约也在淌汗。
餐具叮当声中交谈热烈,有时因一个孩子的问题或一只酒杯的泼翻而中断。大家拉拉扯扯无话不谈。朱塞佩娜说自己是怎么做面条和海鲜饭的。仿佛吃的时候谈饮食会增加味道。大家讨论,欢笑。每个人都照看邻座,检查他的盘子是不是吃空了。
当大盘都空了,大家都已吃饱。他们觉得腹中满满的,感觉很好。但是拉法埃莱还没有就此作罢。他端来五只大盘子放到桌上,盛满当天早晨捕获的各种各样的鱼。狼鲈和鲷鱼,一满盆炸枪乌贼,炭烤大红虾,还有几只龙虾。妇女看到盘子,发誓说决不再去碰上一碰。菜太多了,她们要撑死了。但是也要给拉法埃莱和朱塞佩娜面子。不单感激他们,也是感激生活,献给他们这个永生难忘的宴席。南方人崇尚俾昼作夜大吃大喝,仿佛末日即将来临,仿佛这是最后一顿,只要食品还有就必须吃下去。这是一种恐慌心理。即使吃得病了也不管。必须吃得高兴和过度。
盛鱼的盘子在众人面前转,大家怀着热情品尝。吃不再是填饱肚子,而是满足味觉器官。但是不论欲望如何强烈,还是无法把炸枪乌贼扫光。这使拉法埃莱感到舒适,飘飘然。桌子上应该有菜多余,不然就像客人没有吃够。宴席即将结束时,拉法埃莱转向他的兄弟朱塞佩,拍拍他的肚子问:“肚子饱了吗?”大家都笑了,解开腰带或取出扇子。气温已经低了下来,但是狼吞虎咽下去这么多食品,兴高采烈咀嚼,吃饱了的身体开始出汗了。这时拉法埃莱把给男士的咖啡和三瓶消化酒放上桌:一瓶葡萄酒,一瓶柠檬酒,一瓶月桂花酒。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酒时,他对他们说:
“你们都知道这个情况,全村的人叫我们‘不声不响的人’。他们说我们是聋哑女的孩子,我们的嘴只是用来吃饭的,而不是说话的。很好,我们为此感到自豪。要是这能支开那些管闲事的人和激怒那些尖屁股的人,那就做个不声不响的人吧。但是这不声不响是对他们的,而不是对我们自己的。我没有你们这样的生活经历。很可能我以后死在蒙特普西奥,除了看到本地的荒山野岭,对世界没有其他见识。但是你们在这里,你们。你们知道的事要比我多得多,你们要答应给我的孩子说说,说说你们见到过的东西,让你们去纽约的旅途中积累的见闻不要随着你们而消失,要答应你们每个人对我的孩子讲一件事,一件使你们受益的事,一个回忆,一个学问。在我们之间做这件事。叔伯对侄子说,姑妈对外甥女说。一个你们为自己留着从不向其他人说的秘密。不这样做,我们的孩子将会跟其他蒙特普西奥人没两样,对世界一无所知,只知道静默与太阳的热量。”